Au pair

    又是每年的秋分。

    这一天,阴阳相半,全球昼夜等长。而后,太阳从直射赤道开始慢慢南移。这个位于北纬50度,北大西洋边缘的海岛,逐渐失去了太阳的照拂,天气骤然变冷。

    别说现在刚入秋,就算冬天,宋青舟也能忍着一直不开暖气。这几年因为战争和通胀,能源价格蹭蹭上涨,在家时她宁愿全身裹满厚毛毯,取暖靠抖,也不愿看着电表上的数字欢快地往上蹦跶。

    她住在伦敦的超级富人区,肯辛顿-切尔西,一座漂亮乔治亚式联排别墅——

    的半地下室。

    从伦敦最破败的东南贫民区搬到这里,她使用的交通工具是火车。车身像一头老态龙钟的耕牛,吭哧吭哧地在铁轨上缓慢而坚实地爬行,短暂却频繁地钻进深不见底的隧道,像是驶进一片摸不清的渺远未来。

    薛满满第一次来她的新家参观,一惊一乍地说她在转角看到抖森在买咖啡,刚想上前打个招呼结果人走了。看着她扼腕叹息的样子,宋青舟状似不经意地说:“听说贝克汉姆也住附近。”

    薛满满听完果然开始啊啊啊地乱叫:“他们家的几个儿子都成年了吗?”

    学区好,房价高,环境好,离她现在读书的C大也近,大的居住条件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唯独就是在半地下室,所以格外潮湿阴冷。

    老式别墅的地下室一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现在很多大的别墅分拆成了小的公寓单卖,产权也从自有变成了租赁。房屋改造后,很多地下室也重新装了门和入口楼梯。

    这里非常适合苔原的生长——这也是她喜欢伦敦的原因。一年四季都看不到什么太阳的地方,不是阴雨就是多云,真好真舒适。所有难堪的,卑劣的,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都被整整齐齐地收纳进阴影里,不会显得那么尴尬碍眼。

    太阳太炽热,只会把她这簇苔藓烤化。

    宋青舟的全部家当,其实也就一个箱子而已。春秋的衣服三套,夏天稍微多点,也不过四套,冬装就一个黑色的厚羽绒服,一个棉夹克。普通女孩有的,琳琅满目的梳妆打扮的东西,她一个也没有。最多最重的就是书了。

    宋青舟做了奶茶招待薛满满,一磅十袋的立顿红茶包,再兑上全脂牛奶,放微波炉里一转,健康又便宜。

    两个姑娘端着热热的马克杯,并排坐在小客厅的飘窗前。飘窗虽然只能看到一半的地面,倒也聊胜于无。

    “诶,你看对面那个大豪宅!怎么花园里草都荒了,像鬼屋一样。”薛满满有点紧张地说道。

    宋青舟刚刚也注意到了。

    她住的这条街几乎全是联排的别墅。当然,即便是联排,在切尔西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价格也是天文数字。薛满满说的对街,显然更豪气。精致的大独栋,没有邻居,像巍峨的城堡,审视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路人。前院硕大的花园里杂草丛生,看来是空了有段时间了。

    早上七点,宋青舟准时起床给楠楠做早饭。全麦面包抹上薄薄的一层黄油,放toaster里烤半分钟,黄油一下就变成了金灿的液体,厨房瞬间被浓郁的奶香包围了。再抹上果酱,放入爱心炸蛋和切达奶酪,切成三角。

    与此同时,微波炉响起“叮”的一声,牛奶也热好了,倒上可可粉和营养麦片,早饭完成。

    七点半,从地下室上到主楼,来到楠楠的房间。小家伙不知梦里是吃了炸鸡还是冰淇淋,小嘴翕动着,红扑扑的脸上还带着晶莹的口水。被温柔地唤醒,半梦半醒的楠楠蹒跚到卫生间,冷空气给她激出了个寒颤。

    薛满满其实陪着宋青舟找过很多家做Au pair的地方。

    所谓Au pair,有点类似住家保姆。年轻学生支付不起昂贵的房租,有一些会选择这么做。在雇主家寄宿生活,空闲的时候帮雇主带带孩子做做家务。这样不仅可以免去租金,还可以获得一笔不算多的零用钱。

    宋青舟去面试的绝大多数家庭,男女主人都十分和蔼和亲,孩子懂事有教养,看起来都不难相处的。

    但是她每次出来,表情总是恹恹的。

    薛满满不懂她在挑剔什么,平时明明是个挺随遇而安的性子。

    “嫌零花钱少?嫌住得不好?嫌孩子太吵?”

    “都不是啊。就是...可能太好了?”

    “太好了也是问题?!”

    后来薛满满听说谢芸家在找au pair,就把宋青舟给推荐了过去。

    谢芸和薛满满一样,是C大中国学联部的,也是留学生圈子里倾国倾城的女神。

    刚一进校就做了学联部副主席,全英学联举办的华人春节联欢晚会也指定了她当主持。不仅人长得靓,身材辣,写得一手好字,唱歌跳舞网球钢琴也是样样在行。人读书还好,完全不是胸大无脑的笨蛋美人,毕竟考进了C大王牌CS专业。

    早年谢芸的父母办了投资移民过来,几年前,她妈妈又给她添了个妹妹,名叫楠楠。为了楠楠的汉语能从小抓起,不至于变成了洋泾浜,他们家一直在找合适的住家保姆。

    薛满满觉得这一切简直太完美了——完美地适配宋青舟。

    她开开心心地陪着宋青舟去面试,正好借着机会参观女神谢芸的家,兴奋雀跃得不得了。

    可是谢芸的妈妈朱洁刚一出现,薛满满心就咯噔了一下。

    说她冷若冰霜可能严重了点,但是绝对也没热情到哪去。如果不是薛满满说自己口渴,她恨不得连杯热茶都欠奉。

    对着宋青舟的简历,朱洁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端正的架势比大企业里的面试官还要严肃,恨不得把她十几年的人生翻个底朝天。

    “你在爱丁堡读的中学?公立学校?”

    “是的。”

    “几岁从国内过来的?”

    “14岁。妈妈在这里找了份工作,就带着我过来了。”

    “什么工作?”

    “在中餐馆的后厨帮忙。”

    “哦,打黑工啊。”

    宋青舟没有说话。

    “你爸呢?还在国内?”

    宋青舟还是没有说话。

    明明有空着的佣人房,朱洁却说宋青舟只能住在地下室,水电煤气费还要自付。

    “这是为了我们能最大程度地不打搅各自的生活。地下室有单独的门,你可以从外面直接进去,相当于有了一间自己的房。”

    面试结束后,朱洁当着她们的面低声和菲佣吩咐道,她俩的水杯要单拎出来消毒。

    “靠!”薛满满心里想,嘴里甜甜地说道:“阿姨再见!”

    走出谢芸家的超级低气压,薛满满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自己好心介绍的工作告吹了,正想着跟宋青舟说句抱歉,却没想到宋青舟长舒了一口气说:“就这家吧。”

    “什么?!她让你住地下室啊!工钱给的也最少。之前面试了那么多,条件都挺好,你不愿意去。谢芸她妈这样,你倒上赶着送,到底为了什么啊?”

    宋青舟不知道该如何和她解释,便只能笑了笑不说话。

    薛满满越发觉得她就是个怪人,不,是超级自虐狂!

    后来谢芸找到薛满满。

    “你推荐的那个女同学,叫宋什么舟?”

    “青舟。”薛满满暗暗白了她一眼。

    “我妈原本不想要的。她从苏格兰来的,又是个公立中学,怕她英文有口音,带歪了楠楠。”

    “你妈不是想找个人教你妹中文吗?怎么又扯上英语了。” 薛满满又白了她一眼。

    “你听我说完啊!我知道她家困难,给我妈说了一箩筐好话,她好不容易同意了。大家都是同校同学,总还是比外面来的人要放心些。”

    难得,骄傲的公主还有个善良的热心肠。

    宋青舟帮楠楠把校服穿戴整齐,又拿上书包和水杯,然后牵起她肉乎乎的小手,往外走去。

    楠楠的小学就在对面的街角,私立小学里的翘楚。竞争激烈,学费不菲。楠楠经过了层层选拔才考上。在英国,三四岁的孩子就要参加私立小学的遴选。虽然宋青舟也在怀疑这种考试,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是否人道,但是朱洁的态度非常明确:

    “我们家的孩子,从来就只要最好的。”

    刚出门,就看见对街停着好几辆大货车,把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挤得鼓鼓囊囊。货车上装满了沙发,桌子,柜子。都是意大利品牌的大件。

    看来是那空置已久的豪宅有了新的主人。

    楠楠一到校门口就笑开了花——她看到了一个黑发黑眼的亚洲小男孩!

    她极其自来熟地过去打招呼:“你是中国人?”

    “当然是了!”漂亮的男孩名叫森森。送他过来的保姆崔姨解释道,森森家里有事耽搁了,比其他小朋友晚了几周入学。

    这可把楠楠高兴坏了。作为班上唯二的中国小朋友,他俩一见如故,手拉手一起蹦哒着地往教室跑去。

    “慢点儿跑!”宋青舟一边嘱咐着,一边和楠楠挥手再见。

    只要赶在下午五点钟接楠楠放学,今天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往常这个时候,宋青舟要么去火锅店上班,要么去学校上课。

    但今天她还有别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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