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

    伦敦市中心,特拉法尔加广场。这里是繁华都市的心脏。

    广场往西四百米的皮卡迪利大街,新开了一家中国火锅店。

    细致入微的体贴服务在国内算得上家喻户晓,独门经验被成功复制到了国外,竟也吸引了不少本地顾客,并没有太多的水土不服。

    店里有川剧变脸,哈迷蚩和孙悟空一秒一换;美甲区总排着长队,各类指甲油琳琅满目;热情的黑人小哥一边跳着爱的魔力转圈圈,一边抻着手拉面,场面温馨又滑稽。

    此刻热气腾腾的大堂,靠近吧台的一桌,一位保加利亚服务生正面露难色,俯身和客人交流着。

    “女士,我们没办法为您烫菜。您给我钱也没有用的。”

    服务生一边摆手,一边无奈地将相同的话重复了好几次。

    可眼前这位眼戴黑超,面容姣好的贵妇显然并不懂英语。

    沟通无果,她嗔怒着转头,夸张地摇晃着身旁年轻男人的胳膊:“冬冬,侬跟她说啊,要多少小费给她就是,让帮忙烫个菜这么费劲!”

    名叫易冬至的男人置若罔闻,澄澈的眼因不耐而蒙上一层雾气,像秋末苏格兰南下的冷空气,厌烦和讥诮席卷眼角。上身往沙发上靠了靠,他竟好整以暇地闭目养神起来。

    贵妇无奈,只能继续和服务生掰扯。中英文鸡同鸭讲,服务生皱着眉头叫来了宋青舟。

    简单了解了情况,宋青舟露出职业微笑,用中文耐心解释道:“这位女士,真的非常抱歉,除了虾滑,其他食物都是需要客人自己烫的。每个服务生都有好多桌的客人要照看...不不,这和小费无关,您快把钱收起来吧。”

    “砰”的一声,用来点单的iPad被贵妇重重摔向桌面,而她旁边的易冬至依旧合眸装睡,纹丝未动。

    “吃个饭噶费劲!什么破馆子拽得二五八万的,这就是你们中国最好的服务水平?把你们经理叫来!”

    这句“你们中国”实在是有些刺耳,听得宋青舟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

    “真的不好意思女士!”她深深鞠了个躬,恭敬地说道,“恕我眼拙。现在才发现,您和这位先生都有眼疾,”她的目光扫向易冬至,“店里对残障客人是有特殊照顾的。二位稍等,我马上给您烫菜。”

    贵妇不可置信地愣了半秒,随即愤怒起身,昂贵的黑超墨镜被甩到一边。她杏目圆睁,睥睨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宋青舟,修长的食指直戳她脑门,“嘿,今天真碰着赤佬了!骂谁是瞎的?经理!给我叫经理!”

    “啊,真不好意思!原来您能看见?”宋青舟装作吃惊的样子,低头调出了菜单上的锅底页。她一边扑扇着无辜的眼睛,一边指着上面和麻将里一模一样的八筒牛油锅说:“您看啊,咱这里的锅底没有二五八万的,只有八筒——喏,就是这个。”

    贵妇气得眼睛都直了。

    吵闹声中,易冬至缓缓睁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幅美景。

    眉清目秀的姑娘噤若寒蝉、唯唯诺诺地屈身站着,像一只小巧而机警的松鼠;对面周身名牌的贵妇趾高气昂,居高临下地拿手指着她。表面上是这样没错。

    但分明又不是这样——姑娘的嘴角噙着笑意和不屑,贵妇叉着腰的样子反倒像在虚张声势。

    有趣有趣。

    看温霏吃瘪总能让他感到一种难得的愉悦,这或许是种病态,但他怡然自得。好像这一天里积攒的所有冗长、烦闷和媚俗,终于找到了一个破壳而出的口子。

    眼底里的不耐和冷漠退去,他俊秀美好的脸庞顿时生动起来,抬手轻咳,才能掩去嘴角与姑娘共振的笑意。

    宋青舟点头如捣蒜般连声道歉。手上也没停下,麻利地用开瓶器起了贵妇自带的红酒,正要给她倒上赔罪,突然美甲区传来一阵骚动。

    她听到了同事薛满满尖锐的叫声。

    转头望去,高大粗鲁的中年男人已然喝醉了酒,死死钳住薛满满的手腕。嘴角怪异地咧着,露出满口黄牙,兴奋地胡言乱语。而薛满满,平时顶伶牙俐齿的,此时却像吃了哑炮,傻傻立定在原地,脸色煞白地扭开头。

    宋青舟心口一紧,手掌覆住红酒的瓶口,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去。

    中年男人还在猥琐地笑着:“哈哈,克里四丁儿!你就是克里四丁儿!都长这么大了,老子想死你了...”

    还没等他说完,薛满满突然侧身被撞。

    一起撞上来的还有红酒。

    顷刻间撒出的鲜艳酒汁把薛满满的脸上,身上和头发上都浇了个透。男人的手终于不得已松开了。

    始作俑者宋青舟瞬时脱下身上的红围裙,将薛满满团团罩住,而后一把拉到身后,颇像母鸡护崽。

    其他服务生也陆续赶到,有人嚷着要报警,但被宋青舟阻止了。

    “这人醉了胡咧咧呢,警察来了也管不了。”她压低声音对凑上来的同事说。随后转身,讥讽地模仿着男人的口音:“先生,您要找克里四丁儿,可以出门左转啊。街角有个剧院,叫歌剧魅影,在那儿您准能找着。”

    在看客们的哄笑声中,人高马大的男人被保安架了出去。

    等宋青舟握着空了的酒瓶返回易冬至的座位时,座位也已经空了。

    保加利亚女孩给了她一张五十磅的钞票,说是这桌的先生给的,小费。

    她还没赔给他酒钱呢。小费?

    匪夷所思。

    倒班终于结束,两个女孩结伴走出店门,都觉得分外疲累。

    薛满满紧紧挽住宋青舟的手臂,仍然心有余悸。

    宋青舟思忖半天,试探着开口:“那人是...?”

    “嗯。”薛满满细若蚊蚋地回答道。

    “已经调了监控,保安也记住他了。下次再来,马上给轰出去。”

    而后两人心事重重,都没有说话。

    酒吧和Shisha水烟馆散发出蛊人的香气,穿着清凉的女郎在广场上扭动着曼妙的身体,街头艺人的萨克斯吹奏出悲伤的旋律。

    伦敦的夜晚如同一幅流动的艺术画,她俩是行走在画中的一撇一捺;纷繁的霓虹招牌投射出一片绚烂的色彩斑斓,她俩也是这星海中的微光一点。

    远眺特拉法尔加广场,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宋青舟看到那里升起了些许浓烟,还有如礼炮一般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起初她以为是哪个地方着火了,但是围聚着的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举着手机争先恐后地拍着什么。

    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列车队。队里全是超跑。黄金的玛莎拉蒂,红色的法拉利,蓝色的迈凯轮,五花八门像画家的调色盘。发动机是角斗场上蓄势待发的公牛,牛蹄在地上摩擦出喧闹聒噪的声音。

    她俩好不容易才挤进熙攘的人群,等着过马路。

    “排放尾气,制造噪音,挤塞马路,没有公德!”薛满满愤懑。

    停在她们面前的迈凯轮在这时落下了车窗。

    坐在驾驶座的,是那张在火锅店里就见过的,风韵犹存的脸。贵妇伸出不掌方向盘的右手,轻轻往窗外弹了弹烟灰,完全没注意到宋青舟的存在。

    副驾驶上,易冬至颀长英挺的身体窝在窄小的超跑里,显得不免局促违和。他捂着鼻,眉头紧簇,嫌恶地一把抢过妇人手上的烟,掐了。贵妇倒是不恼,只反向握住他的手摩挲着,眼角里的爱意满得快要溢出来。

    薛满满的脊背出了一阵冷汗,用力拉了拉宋青舟的衣角,“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这年头帅哥都去做牛郎了?!我的满仔美甲店什么时候才能开遍伦敦,我也要当富婆啊啊!”

    宋青舟没转头看她,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再大点声。”

    “啊?”薛满满不解。

    “再大点声,他们就都能听到了!”

    还真别说,易冬至恰好在这时转头看了过来。

    宋青舟尴尬地举起手中的空酒瓶,两人目光相接。

    富婆的审美确实一顶一,任谁都无法否认,这是一张极好看的脸。

    轮廓棱角分明,可五官却出奇的秀美,排兵布阵得恰到好处。狭长的眸子,眼底和深潭一样,泛着一汪春水,嘴角散漫地向下垂着。

    如果她是一个怀春少女,现在应该陷入无尽的遐想中。王子和公主,在熙熙攘攘的火锅店中一见钟情,情定一生,生生世世。

    可他不是王子,而是一个委身于富婆的牛郎;她更不是公主,连灰姑娘都不算。

    灰姑娘也是主角,主角们都有金手指。就算前路坎坷,也能化险为夷,所向披靡,在滥俗的剧情里谱出真爱的旋律。

    她呢,是小猪佩奇里的兔小姐,一天恨不得打8份工,24小时职业假笑,才能勉强在伦敦居大不易中生存下去的边角料角色。漂浮在她脑海里的,也不是什么不着调的青春爱情故事,而是极度的忧心忡忡——富婆如果回头找她要酒钱怎么办?!

    刚刚随手拍图一搜,简直惊掉她下巴。这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红酒居然要四位数,英镑。一口没喝,就这么被她给...

    倒——了!

    易冬至见她走神愣住,瞧着有些傻气,不禁眉梢微翘。随后,贵妇一脚猛踩油门,跑车一骑绝尘地飞驰驶离,他难以捉摸的笑靥也消失在了一团尾气中。

    车内,温霏抱怨道:“冬冬,史密斯给的红酒,那乡吴宁问都不问就给开了,最后居然还全撒了!哇,不是侬拉我,我...”

    易冬至拿湿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讥笑着打断她:“您动不动就乡里人,骂自己呢?”

    广场上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薛满满用手肘捅了捅宋青舟。“咳咳,还拿着空瓶干嘛,是想提醒我你英雄救美吗?嗯行吧行吧,从今儿起你就是我姐们儿了!”说着亲热地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这么大张旗鼓地宣告了。如果不是薛满满没脸没皮,她们俩这段奇怪的友谊,可能早在无数个被宋青舟气死的瞬间戛然而止了。

    可薛满满是谁?小太阳!太阳决不允许在自己辐射的范围内,出现一个阴恻恻,长满青苔的存在。她得把友好和善意洒向每个人的心房,这当然也包括宋青舟。

    对于薛满满不间断释放的热情,宋青舟抗拒躲闪。她躲薛满满就追,终究她插翅难飞。

    城市霓虹,染红夜空;微风轻抚,身心放松。兵荒马乱已经结束,气氛烘托到位,是时候把她们的友谊推进到下一个阶段了。

    “不。”

    宋青舟轻轻地回答道,旋即快步跳上火红的双层巴士。

    “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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