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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井离乡

    六年前——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不是中秋,胜似中秋,高悬天穹,洁白而温和。

    静谧的夜色中,月光柔柔地洒落在窗扉之上。透过窗户,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色相俱佳,让人垂涎欲滴。萧云舒将一口热汤送进嘴里,骨香浓郁,暖意顿时充斥了全身。一口还不满足,干脆一碗直接下肚。

    “云舒,慢一点,当心烫嘴。” 萧远山看着女儿那没规没矩的吃相,也是无可奈何。发妻早亡,自己也常常无暇照顾女儿,规矩少一点也是自然。好在女儿向来懂事,还聪颖异常。这几年家中大大小小的零碎事,都是女儿在操持。不仅如此,就连部里碰到些棘手活,这孩子都能常常帮着自己分忧解难……想必也是被这些俗事缠身,从没见这孩子得闲像其他闺阁女子那般,赏景绣花;也没见过她身边有三两个相交得好的闺中密友。想到这里,萧远山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不烫不烫,爹爹,你今晚难得回家用饭,还亲自给女儿下厨,女儿这是喜不自禁,‘口难自控’!”萧云舒笑脸盈盈的半带着撒娇,那笑容让本就明丽动人的她,更是宛如清水里刚刚浮出的红莲。她顺手夹了块红烧肉,放到萧远山碗里,抿嘴笑道:“爹爹,这个也好吃,你平日在部里辛苦,多吃点。”

    萧远山看着女儿的灿笑,却不由得微皱了眉头。想来女儿也已及笄了,十几年来自己竟都没这样好好地仔细看过女儿,一晃眼,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刚刚心里的那五味,现下却只剩下悲凉这一味。

    萧远山去年冬天才升任的工部尚书——一个平日里不被重视,没权没势,吃力不讨好,耽误了工期还要掉脑袋的官职。虽同称“尚书”,但与其他五部长官的待遇却判若云泥。奈何萧远山独对“天工造物”之术情有独钟,造化了得,常常为此废寝忘食。前些年,萧远山被老尚书发掘,他本来无心功名,老尚书却来了个“三顾茅庐”,这才让萧远山勉强答应进了工部述职。这才两三年时间便被推到了尚书的位置,老尚书也就此告老还乡了。

    “爹爹,女儿明日想借你的切割刀和尺规一用。我近日测画了个机关盒的样图,明日想试着把它做出来。”

    “明日……”萧远山顿了顿,“不必了,云舒,这顿饭后,便要连夜启程的。”

    “连夜启程,要去哪里?爹爹是不是又提前测算到了什么天象奇观,还是什么奇特地质?上次那个喷火的山,哇,真是瑰丽雄奇啊!还有那个七彩盐湖,叹一句天工造化也不为过!……还有还有……”一听要出门,萧云舒兴奋得扔下了手中的碗筷,拍着手站了起来,“哎呀,自从爹爹进了工部后,能远行的机会就寥寥无几了,这次终于算是被我等到了,我这就给咱收拾行李去。”

    “云舒啊,”萧远山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她,“……这次……没有爹爹,只是你去。”

    “只有我?为何?”萧云舒顿时察觉到了父亲今日的异常,“爹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远山思索了一瞬,才故作轻松地笑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部里有事,分不开身。来,你跟爹爹过来。”

    萧云舒跟在萧远山身后,穿过厅堂,来到了书房。

    这是萧云舒再熟悉不过的房间了。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色书籍,上涉天文,下及地理,品类繁多,大多与土木建筑,水文地质,机关工程相关。而这些书籍也都伴随了萧云舒无数个春去秋来,晨昏通晓。

    萧远山分别从几个不同的书架取出了十来册书,摊开在桌上,认真地对萧云舒说:“这些都是爹爹与你母亲多年珍藏的典籍,都是孤本,世间无二了。你也都是看过的,皆乃奇书,定要小心珍藏。” 说着又取出一本名为《考工笔记》的册子,右下角隽秀地注着“萧远山韩晴合著”,他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了下“韩晴”二字,才接着道, “这册是爹爹与你母亲这些年的笔记,里面也记录有她生前研究的成果。你也一并带上,小心看护。” 说罢,他将这些典籍工工整整地收起,小心翼翼地用软布包裹起来,再用一张防水的大毡布紧紧包裹了好几层,外面又再裹了一层厚布。

    萧云舒看着父亲这一套动作,一颗心从开始的狐疑,渐渐变成了不解,最后像直接掉进了冰水里,越沉越深,越陷越冷。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父亲还在系绳结的手,本来灵秀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爹爹,到底怎么了?您但说无妨,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女儿不都是跟着爹爹一起过来的吗?”

    萧远山这才抬起了头,静静看了女儿片刻,又慢慢翻转了手心,将女儿的手柔柔地包在了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里。那手还跟她小时候的一样,柔嫩白净,只是如今更加灵巧了。

    他脸上突然破开了一个笑容,拍了拍女儿地手背,将手送了回去,“傻丫头,你这小脑瓜子在想什么呢。爹爹在北辰国有位故友,叫楚何问,也曾是你母亲的同门师兄。这几本藏书我想要送过去给他看看,又不放心交予他们之手,这才想让你替爹爹走这一趟。”说着,继续扎起了绳结,“路途遥远,你去后,也不必急着回来,楚叔叔是北辰国儒学集大成者。我想让你跟着他至少研习个一年半载,也好收收你这性子。”

    “那为何非要今夜启程?”萧云舒盯着父亲的眼睛道。

    萧远山一时语塞,又摇头叹气地笑道:“你这孩子。你那楚叔叔听说我手上有这些孤本,心急想看,你就帮爹爹走这一趟,就当遂了两老头的心愿还不成?”

    “不成,我不去。”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谁也没说话。

    过了两盏茶的时间,萧远山才开口道:“爹爹部里确实有些紧急的事需要处理,但也都是公事,我知道你平日里也给我出过不少好主意,但这次不同,你帮不了我,留在这里反而让爹爹施展不开。”

    “可是……” 萧云舒话还未出口,就被父亲的话堵了回去。

    “云舒,这次,你必须听爹爹的。爹爹保证,半年以后,定会亲自驾车到北辰将你接回来,好不好?“虽然是在问,但语气里全是不容置喙。萧远山又再上前一步,两手搭在萧云舒肩膀上,正色道:”云舒你想想,爹爹的事,有哪次没处理好的?你难道还怀疑爹爹的能力不成?”

    萧云舒看着眼前的父亲,纵有千言万语也被父亲这最后一句统统裹挟了回去,任一滴泪无言地顺着脸颊流下,最后还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

    简单地收拾行李后,萧云舒便带上了父亲亲自打包的典籍,踏上了前往北辰国的路。

    车马摇曳,一夜无眠,只剩车窗外那一轮明月还一路与自己形影相吊。

    …………

    从大昭国都——宴都离开后,要经过孟、梁等国,几十年来,各国战火从未停歇,路上每行几里便能看到错落的尸殍,有战死的,也有饿死的。马车就这样战战兢兢,走走停停了大半个月,才走进了北辰国都——晋阳。

    萧云舒掀开挡在小窗前的帘子,晋阳城内的街头巷尾倒是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也有驾着牛车拉货的。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肉店、脚店虽然一样不少,但都与宴都的风格大相径庭,这让萧云舒本就不安的心情,又多生出几分生疏和拘谨。

    整个街道建筑虽然有了些陈旧之气,但高耸的楼阁台榭,依旧彰显着这做城池曾经有过的辉煌。听父亲说,北辰国三十多年前,也曾强盛一时,常与大昭有争战,近些年不知怎的,国祚逐渐衰落,倒是消停了不少。

    行至晋阳城更深处,眼前横出了一座巨大的虹型大桥。桥面拱起一个优美的弧线横跨水面,与水中倒影交相呼应。桥下的大小漕运船,来回畅通。

    萧云舒一眼便看出这虹桥采用的是榫卯结构,利用的是榫头和卯榫相互咬合的方式来连接木料。这种桥不需要任何铆钉,完全依赖木头本身的形状和互相咬合的力量来保持稳固。这样结构的桥本不多见,多适用于跨度较小的溪流,能横跨这么大的运河的,极其罕见,这让萧云舒不得不多看了一眼。

    没走太远,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宅院前。萧云舒下了马车,管家将她引进了大门。

    管家话不多,只在前面领着。

    先是经过一个庭院,庭院虽不宽敞,却别有一番古朴韵味。院子的一角,种植着许多兰花,花形雅致,玉立苍翠之间。

    萧云舒小心地打量着庭院,心想,听父亲说,这楚叔叔在北辰官至户部尚书兼修文馆大学士,但这宅院布置得倒也不奢华,与自家宅院比,也只是多了几分风雅而已。正当她有些拘谨地走在回廊之上,一位中年儒者迎面快步向她走来。来人身着一袭墨绿绸袍,袍袖轻拂,发髻盘于脑后,显得一丝不苟。

    “想必这位便就是萧女公子了吧,有失远迎,还望雅量。快这边请。”来人说话有礼有度,却不知为何让人有种疏离感。

    萧云舒对着来人行了个礼,便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厅堂。厅堂十分朴素,唯有墙上的一副字,引人注目,字迹浑厚有力,书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女公子,想必令尊早跟你介绍过我,许我在此敷陈身世——在下楚何问,与令堂曾师出同门,只是,令堂志不在治国之道,后又辗转投了他人门下,研习工巧。余与令尊也相交多年,虽后各怀其道,各事其主,但皆心心相惜,实乃莫逆之交。“ 楚何问端正的坐在堂上,一字一板,严肃如斯。

    萧云舒不知说些什么,只道:“先生若不介意,叫我云舒便好。“ ,又回了个怯怯的笑,接着从行囊底部掏出了那打包好的典籍,上前恭敬地递给楚河问,“这是爹爹说要交给先生的典籍,请先生过目。”

    楚何问也站了起来,回了礼,道:“真是有劳姑娘了,稀世珍宝,受之有愧。”

    他将包裹的布料一层层揭开,十几本书,琳琅在目。他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了那本《考工笔记》,细细翻看,见字如面,万千感慨汹涌而至。低语道:“远山兄,韩晴师妹……真是应了那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也。世间无道,以身殉道是也……’”

    “听说从宴都来了个小美人,我这一瞧啊,哪是什么小美人,明明就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还没等萧云舒把楚何问最后这句听真切,厅堂门口便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可谓是丹唇未启笑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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