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皮囊

    “跪着做什么?”张婉豫含笑道,“不过是随口了句话罢了。”

    景书跪伏在地,惶恐道:“奴僭越!”

    “瞧着你好似真的怕我一般。”张婉豫笑道,“你是家主的人,快起来吧。”

    景书哪敢真的起。

    无论这位张婉豫从前是何来路何身份,无论她是否手握实权,如今她都是家主亲口承认,亲手捧起的掌家。

    “奴绝无二心。”景书道。

    张婉豫弯腰,纤长的手指撩起景书因跪伏散在地上的发丝,将它别在耳后,手背划过景书的脖颈,捏了捏他的耳廓。

    景书颤抖了一下。

    耳廓与脖颈迅速变得通红。

    “那你亲去栖鹤院传话吧。”张婉豫直起身,接过茶水漱口,又用湿帕子擦了手,起身道,“张谨豫身为男丁,住在栖鹤院于礼不合,你在听风院附近另外给他安排个院子。”

    景书俯首道:“是。”

    直至张婉豫离开了正堂,他才缓缓起身,虽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到底极为惊惧。

    他只是个奴。

    杀了他如同摔碎个杯盏一般,落在地上,听得清脆一声,待打扫了,便干干净净了。

    景书惊出一身冷汗。

    是他自以为是家主的人,在掌家面前轻傲托大了。

    景书眉眼七分昳丽三分文弱,受了惊吓,眼睛微微睁大,眼角洇着殷红,急促地呼吸着。

    他垂眸平复心绪,稳步出了堂屋。

    张婉豫站在窗前,看着景书出去了,才回身关上了窗户。

    银粟看她。

    张婉豫挑眉笑道:“确实好皮囊。”

    银粟恨不能捶胸顿足:“姐姐!”

    张婉豫安抚得笑了笑。

    “姐姐想请张婉淑入局?”银粟问道。

    虽是问句,却已经笃定了。

    银粟知道她这是多此一问,这是她行事的弱点,她实在过分谨慎。

    “张家这潭水,搅混了咱们才有机会。”张婉豫道。

    申时一刻。

    张婉豫携银粟哑巴二人进门的时候,诸位大管事已经在堂中候着了。

    张婉淑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衫,坐在角落处。

    张婉豫一进门,张婉淑便站了起来,一时间诸位大掌柜都站了起来,均道:“恭迎掌家。”

    张婉豫坐在了正堂上,抬了抬手,诸位掌柜便先后坐了下去。

    左首坐着张坤与一位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浑身行头加起来最起码的千金,通身气派豁达舒缓,见之如沐春风。

    想必便是明月天衣。

    右首坐着一位大儒。

    大儒身后站着一位中年文士,必是张雪案。

    大儒下首想必就是张思了。

    “闲话就不说了,诸位将所辖庶务报来。”张婉豫接过银粟奉上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

    明月天衣一合扇子,朝张坤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坤本不想先出这头,却被这奸商架住了。

    “禀掌家,我主管族中的航运与矿产,航运遍布四海,手下共两艘凤凰长船,十余只中型货船,三十余支航运队伍,遍布北雍南楚各个航线。”张坤说着说着脸便黑了。

    这样将家底爆出来,跟开府迎贼有何却别?

    他看了一眼张婉豫。

    哑巴抬眸扫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刀紧了紧。

    张坤心痛道:“矿产大多集中在北河沿岸诸山中,有金矿、银矿、铁矿、铜矿若干,煤矿数十座。”

    张婉豫心道,这可真是个大户。

    明月天衣见张坤闭嘴,洒然一笑,揖手道:“属下明月天衣,蒙前掌家信任,主管商铺,主营盐铁茶叶、丝绸瓷器、古玩字画,玉器宝石等,账目册子稍候便送至听风院。“

    明月天衣年岁已四十往上了,笑起来眼角细纹显现,风流儒雅中添上几分善意,十分近人。

    张婉豫点头道:“有劳。”

    明月天衣故意瞧了一眼张坤,拱手笑道:“区区外人能得张家倚重,荣幸万分,怎敢担掌家一句有劳?”

    张坤最见不得这厮显眼,脸色更臭了几分。

    明月天衣趁机又道:“属下这名字怪异,掌家唤属下明月便是。”

    张婉豫似是张开了嘴,对着他这张脸,实在叫不出明月二字,只干巴巴道:“明管事。”

    明月天衣笑的更欢喜了。

    他又看了一眼张坤。

    张思起身行礼:“属下张思,主管族中田产,张氏封地云泾,得皇族封赏食邑万户,另在上京有良田万顷,项目册子稍候送至听风院,请掌家过目。”

    张婉豫颔首道:“请坐。”

    张思又行了一礼,方才坐下。

    大儒张以观缓缓弯腰,行了个方正的周礼,张雪案亦行礼。

    张婉豫颔首回礼。

    “老朽主理族学,族中亲眷共计九十一名就读,族学开支均来自祭田。”张以观缓缓道。

    族学是个清净地。

    张婉豫也没什么好问的,正要开口,却见张以观又开口道:“掌家,老朽有一不情之请。”

    张以观是名扬天下的大儒,昔年曾游学诸国,有教无类,真正的桃李满天下。

    张婉豫在关外时常听爹爹说启蒙时与张以观斗智斗勇的故事,对这位大儒亦十分敬重。

    她道:“老先生请讲。”

    “族学有屋舍百余,闲置许多,族中祭田收入亦颇为丰盈。我张氏扎根云泾数百年,受云泾百姓数代供养。”张以观道,“老朽想广开族学大门,凡云泾人士未及弱冠、有心向学者,均可入族学读书。”

    张婉豫侧身看了眼哑巴背在身后的柔甲,回头笑道:“大善。”

    张以观没想到掌家这就应下了,他激动地站了起来,身旁的张雪案与张思忙上前扶他。

    张以观施礼道:“多谢掌家!”

    “老先生请坐。”张婉豫上前虚扶着道,“老先生此举大善,婉豫岂有不允?”

    张以观颤抖着花白的胡须精神抖擞道:“此事重大,老朽年迈,有心无力,掌家能否允犬子雪案代替老朽执掌族学?”

    张婉豫笑着看向张雪案。

    张雪案与张坤乃是平辈,已过不惑之年,因他满腹诗书,双目蕴华,比年轻人多几分莹润浑厚。

    张雪案俯首道:“掌家。”

    “如此族学便有劳张先生了。”张婉豫道。

    “定不辱命!”张雪案道。

    张以观乐呵呵坐了下去。

    今日他得偿所愿,心满意足。

    张婉豫坐了回去,同诸位道:“婉豫刚回家中,对庶务了解不多,有劳诸位管事一一回禀。”

    众人皆道不敢当。

    “方才听了诸位回禀,方才知晓族中庶务繁多,诸位管事实在辛劳。”张婉豫转向张坤,叹道,“尤其是坤叔,本该在家中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却还在为族中奔波,着实不易。”

    张坤听得含饴弄孙四个字,登时汗毛都起来了。

    他哪敢应,生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女子一句话轻飘飘便将他手中大权给卸了。

    明月天衣道:“是啊!张管事确实太不易了,我瞧着自前掌家过世,张管事太过劳累,身子都消瘦了不少。”

    张坤忙道:“我——”

    明月天衣伸出扇子拦住他道:“诶!张管事,你既有此苦劳,怎还藏着不说,难道是怕掌家担心吗?”

    张婉豫眼中含笑。

    看来这明月天衣不但是叔叔的人,还猜到了自己的心思。

    她接过话茬道:“堂兄获封辅国将军,已接了密令就职去了,如今二房无人主事,我观婉淑姐姐沉稳贞静,内有乾坤,不如将二房庶务交由婉淑掌管,诸位观之如何?”

    张婉淑激动地心都要跳出来了。

    只见她稳稳起身,对着诸位管事屈膝福身。

    明月天衣当即道:“我看甚好!掌家,航运本是前掌家亲自管辖,如今既您有此意,不如将航运交由二姑娘主管,上可宽慰前掌家在天之灵,下可替张坤兄分担重任,实在是两全其美之事!”

    二姑娘是景书亲自请进来的,诸位管事都看在眼里。

    方才不懂,此时还有什么不懂?

    掌家就是想要通过二姑娘分张坤的权!

    “二姑娘尚在孝中,且尊贵娇弱,怎好叫姑娘劳累!”张坤道。

    婉淑福身见礼,柔声道:“父亲离世,婉淑心中悲痛万分,郁郁沉沉,但见长姐与我同病相怜,却能万里归家,继承伯父遗志,以女子之身做出这番事业,婉淑见之实在钦佩羡慕。”

    张以观是看着婉淑长大的,闻之叹息。

    “诸位叔伯,婉淑也想学习姐姐,继承亡父遗志,为家中做出一番事来。”婉淑拿出张小山的印信来,含泪道,“父亲在世时常教导,婉淑实在不愿辜负,恳请诸位叔伯,给婉淑一个机会。”

    张坤气结。

    难道嫡庶便是天命?

    丫头片子一个两个仗着父亲是嫡出的子嗣,便都跳到他的头上作威作福,航运既已吞到了自己肚子里,岂能教他们三言两语便夺走?

    张坤“哼”了一声:“二姑娘这般情态是意欲何为?掌家过世航运乱成一团,我夙夜不休方才理清,如今二姑娘轻轻几句,便想要将航运夺走吗?”

    “张管事这话言重了。”张婉豫道,“你的辛劳,大家有目共睹。”

    婉淑气道:“坤叔这是什么话!航运乃是族中的产业,坤叔管是管,婉淑管也是管,何谈夺走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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