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重逢

    天气渐渐冷了,南方的冬天尤其湿冷,今年更甚。连余意这种从不穿秋裤的,今天冬天第一次把秋裤穿上了。

    这两天刚好生理期加上天冷,余意疼得不行,晚上抱着热水袋躺在床上,无力地窝着。

    李时准时打来了电话,余意接了电话,把手机搁在一边,又把手缩进被窝里。李时像平常一样和余意聊天,余意没劲地应着他。

    “意意怎么了?”

    “生理期,肚子疼。”

    躺着,躺着,宝宝快躺好。”李时柔声哄着她。

    “真的好疼。”余意难耐地呻吟,感觉小腹胀痛,下坠。

    “宝宝乖,哥哥查一下。”

    余意听到他这样说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这份亲昵来得太快,太急,甚至她来不及阻止,一切好像已经水到渠成。只是肚子太痛,也太累,她没力气与李时多说,任由他唤着她。

    “宝宝侧身躺好,蜷缩成一个小虾米,宝宝知不知道烫熟的虾,就是那样弯着……”他哄着她,像哄一个小孩。

    余意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起来上课,看到手机里好几条短信,关于生理期的注意事项。余意心里暖暖的,打起精神去上学了。

    上课,余意一直趴着浑身无力,小腹隐隐作痛,林雨汐一边记笔记,一边腾出一只手帮她揉着。下课,余意眼睛半睁不睁地往厕所走,才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老师,我们好想你,现在都……”

    余意猛地抬头,那几张她不想再面对的,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脸孔映入眼帘。余意低头靠着墙快速的小步走开。

    “余意!”

    余意知道逃不过了,故而抬起头一笑。然后大步走过。

    余意冲上天台,使劲抑制自己,拼命呼气,看向远方。几朵云无力地悬在空中,远处的平房依旧,江水依旧,一切照旧。变了的只有人,只有心。

    余意看到的正是她高二文科班的班主任,和两个同学,男生叫于宇,女生是王则秋。

    高二刚分文科班的时候,余意被分到和于宇做同桌。一开始,余意只觉得这个男生挺文静的,甚至有几分女气,余意有时候都把他当个女孩子对待了。很多时候,不管余意去干什么,他都跟着,余意只当他是性格比较像女生,可是班上越来越多人默认他们是一对情侣。余意解释,而他只是不置可否的态度,到后来就越描越黑。

    高二的时候,余意爸妈在高中附近给她租了房子陪读,和于宇家就隔了一栋楼,于宇就顺理成章和余意一起回家了。那是个老小区,设施老旧,安保差,人很杂。下晚自习差不多十点了,于宇几乎都是把余意送到楼下,并且跟着她上楼,余意说不准他知道自己家住几楼,他就只送到三楼,听到余意上楼后的关门声才走。余意一直以为于宇不知道她家在几楼,于宇也一直没戳穿,就这样送了两个月。

    大概也就是分班两个月后,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晚上,于宇照常和余意一起回家。余意还记得那天在小区里,她指着路灯下两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给于宇看。于宇把她送到三楼的时候,余意照常和他说再见,然后转身上楼。但是还没有完全转过身,就被于宇一把拽住,他从后面拥住她。余意已经上了一级台阶,猛地被扯下来,跌入他怀里,陌生、惊恐涌上心头,她不敢回头。他好像是抱着她,其实基本没有碰到她,只是手围成一个圈,把她圈在中间。余意不敢动,心跳得很快,任由他圈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窗外的云不经意移动,月光悄然落入,余意感觉到有光,以为有人来了,惊觉地转身,回头正好对上于宇的眼睛。今晚他没戴眼镜,眼睛黑白分明,很润,像含泪一般,眼尾细长,睫毛下如同落着一片阴影。他们对视着,像失去了声音,又好像有听不见的语言在彼此的眼波中流转。

    他们久久的对视,余意停止了思考,只觉得闯进了他的眼睛无法离开。直到他忽然用力抱住她,摸着她的头发,他按着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脖颈处,余意不稳的呼吸一下一下拨动他的心。于宇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他腾出一只手拍她的背,安抚着她。

    他没有再动,只是保持着这种姿势,抱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于宇挨着她的耳垂说,该回家了。余意才反应过来,猛地推开他,腾腾地往楼上跑。于宇站在原地,手缓缓垂下。背靠月光,留下一片阴影。

    第二天到学校,余意看到桌上的早餐,于宇抬起头对她笑。周围人起哄般的注视着他们,余意的脸刷地红了,一把将早餐推回到于宇的桌上,说:“我吃过了。”于宇并不恼,把早餐一样样摆好,又放了一些零食,看着她说:“等你饿了吃。”余意瞪他,他还是笑。

    晚上,一下晚自习余意就往外冲,走得飞快,感觉离学校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她停下脚步,弯着腰,撑着膝盖喘气,缓了一会再抬起头,于宇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笑。月光下,于宇皮肤很白,笑得眼角弯弯,余意忽然感觉害怕。于宇没说话,接过她的书包,拉起她的手,往家走。

    余意愣住了,由着他拉着自己往前走,直到看到路灯下牵着的那一双手的影子,她才反应过来用力挣脱,她甩手想抽出来,但是根本没用,于宇紧紧地牵着她。余意没办法,只能说:“你弄疼我了,松手啊。”于宇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说:“不疼,我没用力。”然后牵着她继续走。余意在他身后做口型疯狂骂他,其实确实不疼,就是挣脱不了。

    到了楼梯口,余意说:“我自己上去,到这就行了。”于宇没反应,牵着她上楼,还是到三楼。他松开了手。余意头也不回地就往楼上跑。

    这段关系好似已经被默认为是情侣,班上的同学自觉地把他们归类。每当余意和别人说话时,只要于宇一走来,别的同学立马找借口离开。余意不解地看着某个同学的背影,于宇往往会低下头对她说:“走吧,回去吧。”久而久之,余意感觉自己好像只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或者跟于宇说两句话。有时候,她看着远处发呆,也能感觉到于宇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于是她趴下来假寐。于宇就很自然地把校服盖在她身上,她猛地坐起来,身边的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她,她把衣服塞回给于宇,于宇也不恼,只是淡淡笑笑。甚至连老师也默认他俩在谈恋爱,只是于宇成绩很好,余意也算中上,所以并未多阻止,有时候还会开他俩的玩笑。

    余意说不清这段关系算什么,只是感觉陷在其中,孤立无援。她并不想和于宇谈恋爱,她说不清对他的感觉,一开始只当他是个男闺蜜那样的存在,久而久之却发现不知何时情况越来越坏。她看不清于宇,也不知道该在这个陌生的班如何自处。她想躲着于宇,却发现根本无处逃避,她想认识新的朋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于宇一来,其他人就纷纷回避她。好像他们理应一起。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一次考试。一次普通的月考,余意趴在桌上写政治卷子,身后的女生腾地站起来,指着余意说:“她作弊!”余意压根没反应过来,老师就走了过来,从她的桌洞里摸出来几张写着政治笔记的纸。那个男老师用平静而了然的表情看着余意说:“这是你的?”余意接过那几张纸,真的是自己笔记里的几页,可是明明在教室里放着,怎么到考场的抽屉里了。余意愣着点点头,老师一把抽走那几张“小抄”。余意愣住在原地,僵硬地坐下,考场四处向她偷来各种目光。

    这场考试,她再也没有下笔写一个字。

    考完一交卷,余意站起来挡住那个女生,余意对她说:“不是我!”她只是看着余意一笑,“那是谁?”然后撞了一下余意,径自地走过。余意僵在原地,重复了几遍,“不是我”。

    没有人听,同学们收拾书包,四散而去。

    余意就坐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她忽然幻想到,自己来到火车站,坐上火车,去了很远的老家,一个她从没去过的老家。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然身在其中,坐上火车,看着沿途的风景。

    她忽然又想到自己走后,父母会去哪找她,朋友会不会知道她的消失会有何想法。她坐着,任由教室外的声音由喧嚣变为寂静。

    林子馨和李怡冲了进来。时至今日,余意仍然记得她们的眼神,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担心,而不是质疑,不是嫌弃。余意记得她们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是一起抱住了她。

    世间多情且无情,可真心易折,在往后的那几年里她们最终还是走散了。

    她们俩安慰了她好半天,因为顺路林子馨和余意就先一起回家了。路上,到了一个岔路口。余意对林子馨说,想自己静静。余意当时没注意林子馨的表情,和她挥挥手,就骑着车走了。

    余意不知道的是,林子馨一直在她后面跟着她,后来车水马龙,跟丢了,林子馨就在马路上哭了起来。

    后来过了很多年,余意在想,或许那就是年轻,因为年轻,所以有生命力地活着,所以敢爱、敢恨、敢上前,也敢离开。

    余意和林子馨分开以后,一个人骑车在城市里晃悠。当时她对这个城市的道路并不熟,她忽然想到有一条沿江路,听说有很多柳树,余意想象到柳絮纷飞的风景。她那时从没去过那里,她凭着一种直觉,朝着江的方向,骑行。

    并没有过多久,她到了江边。沿江的大道两旁种满了柳树,夹道欢迎,随风飘舞的柳丝落了一片在她的电动车的把手处。她停好车,随意地在这个公园漫步。阳光正好,覆盖了她的全身,很暖。读书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什么时候如果今天这般自在,有充足的时间,只是在自然里,融入。

    余意看到一片大草坪,绿草如茵,阳光又为其加上一层光,余意把书包随便丢到一旁,跑过去,一下扑入其中。她舒展四肢,仰面躺在草坪上,草有和她的身体一样的厚度,将她包围、掩埋。

    她就这样仰躺着,看着天空,蓝得如此不真实,好像一片从未去过的,梦里的海洋。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由着自己的思绪发呆,日头正盛,阳光逐渐刺眼,她用手挡着眼睛,由着自己睡着。

    这是余意睡过最舒服的一次觉。梦里充盈着草木和阳光的味道。当她再一次醒来,堪堪过了半小时。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她拎起包,往江边走去。

    虽然从小都生活在这条江边,却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来看这条江。江水宽阔,是长江的分支,经由此处,最终汇入大海。

    余意每日上学都要过桥,远看这江水,只觉广阔;江风拂过,令人顿觉清爽、干净。可是如今走进,江水散发阵阵水腥味,靠岸边还漂浮着一些蜉蝣生物和垃圾,不过水还算清澈,还能看见一些水中的小鱼虾。

    余意四处眺望,大中午的,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两人闲坐钓鱼。她转头看向江面,没有犹豫的走入水中。江水慢慢淹过她的鞋子,她的皮肤感受到了水的温热和冰凉。水渐渐没过她的小腿,她驻足。望向四周。

    第一次她的四面都是水。余意不觉得恐惧,反而感受到自在。人从何处来,归于何处。这一刻,她感觉一切都褪去,天地间唯有自己。这一刻,她想,她变成了一艘小船,在江中飘荡。她继续向水中走,逐渐漫上她的膝盖。她闭上眼睛,感受水和风的流动。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往里走,就像有人在那等她。她再次睁开眼睛,水已漫过膝盖,离她不过几寸的地方漂浮着一只乌龟的尸体。余意吓得大叫了一声,张皇失措地跑上岸,跌到在岸边,大口地喘气,半身湿透。她回头再看,那乌龟的尸体却已不见。

    她拖着湿透的身体往回走,一边打开手机,满屏的短信,余爸的电话打来,余意刚接通,就听到余爸发颤的声音:“你在哪呢?”余意:“在沿江这个公园。”

    没过一会,余爸就出现在余意面前。很快,妈妈也来了,还有老师。余意没劲再听他们说什么,只说了一句,“我想回家。”余爸让她上车,没再回租的房子,径自开车回家了。

    老师让余意在家休息几天。

    余爸骑着电动车带她在外面转圈。余爸问她怎么想的。余意在后座没吭气。良久,余意说:“我感觉,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余爸毫无征兆地发火了,他愤怒地晃着电动车,在路上大吼,“那你要死就死啊,我们一起死啊!”

    路人纷纷侧目。余意第一次觉得父亲如此陌生,仿佛不认识一般。余意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任由父亲的怒火延绵,余意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她听不到父亲的声音。

    三天后,余意很平静地回学校上学。她坐下,在于宇旁边。她能感受到周围的目光,但是她没有解释。于宇把这几天的作业递给她,她接过。上课,每一个老师都含沙射影地说了说作弊的事情,总而言之,就是在这样的重点班竟然有这样的人。

    余意没抬头,只是坐着。

    放学,林子馨陪着她回家。路上,林子馨一直没说话,一直到快到家了,林子馨终于忍不住说:“那天于宇问我了。”余意抬头转向她。“然后他很大声地在走廊说了句‘她作弊了’。”林子馨拍了拍余意的肩,余意没说话,转身上楼了,她感觉每一步都很沉重,像塞满了铅,走不动,也不想走。那天的天好像很阴沉,好像很久没有阳光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老师把于宇和余意的位置换了,于宇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同桌变成了举报余意的那个女生,王则秋。余意坐到了最后一排,靠着垃圾桶的地方。

    换位置那天,余意收拾书,往后排搬。书太多了,余意刚搬起来,就掉了几本,余意腾不出手拿,无助地看了一眼周围,没有人抬头,于宇亦是,余意在心里嗤笑自己。只能先不管地上的书,抱着手里有的先往后走。余意低着头,抱着一大摞书,忽然,手里的书被一把接过,余意甚至连手还悬在半空中。方旭把书全部接过去,放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又紧接着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拍掉灰,把书整理好后,又回到余意原来的位置旁,拿起她的书包,剜了一眼于宇。

    余意愣在最后一排。方旭走过来,帮她把书桌整理好,按着她坐下。又把最后面的窗帘“刷”地拉开,有不少同学听到声音回头,方旭并不理睬,蹲在余意旁边,拍拍她裤腿上膝盖上的灰。余意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落在膝盖上,她就那样弯着身子,无声的啜泣着。

    上课铃响了,时不时有同学回过头来。方旭换了个姿势,挡在余意面前。余意止不住眼泪,方旭索性用外套盖住她,拉着她走出教室。

    从那天以后,方旭每天下晚自习就来余意班级后门等她。路上,余意不说话,方旭也不说话。只是有几回在路上遇到于宇和王则秋,方旭一把搂住余意,余意没动,两人保持那样的姿势走过他们。走了一段路,方旭放下了手,余意靠着他的肩哭了起来,由小声到到大声,到逐渐喘不过气。方旭本任她这样靠着,手悬着,不敢搂她,直到她哭得站不住,才扶住她,让她靠着自己。那晚路灯下,依旧是两个长长的影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余意就在最后一排望着窗外发呆,被老师点起来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久而久之,她成为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又一次考试,余意成了班上垫底的几名。

    班上其他老师对余意不是阴阳怪气就是置之不理,唯独政治老师在上晚自习的时候,把余意单独叫出来跟她谈心。无非是说,在这样的班最差的也有大学读的,无非是说,不用那么紧张,无非是说,这个年龄不要想不该想的事……

    也就是这个晚上,余意回到家睡着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好像是在梦里,余意看到了她的奶奶。奶奶十年前就回老家了,余意这几年因着读书都没回老家,早已记不清奶奶的模样。可是在一片黑暗里,余意清楚地看到奶奶站在房间的窗户旁边,看不清脸,但是她能感受到奶奶对自己笑了一下,然后转身,隐入黑暗。

    余意猛然惊醒,窗外漆黑一片,看了一眼时间,不过早上五点。余意让自己缓了缓,躺下去再浅眠了一会就起床上学去了。

    中午回家时,她看到爸爸在收拾行李箱。她正要发问,妈妈过来拽了拽她的袖子说,奶奶去世了。

    大概早上七八点的时候。

    所以奶奶是来和她道别的吗?

    ……

    太多的回忆在余意脑海里交织,她不想再去想那些不堪的往事。余意再度望向远方,天边那几朵云依旧,像蓝天的被子里扯出的棉絮,余意决定忘记,像云,像风,总会散开。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