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漾当时,不怎么爱看手机,以至于这条似乎经过很久思想挣扎的消息石沉大海。
她顿了顿,手指打出“到家了”三个字,却没点发送。
以前,她很久没想到以前了。
乌漾紧抿着嘴,过了许久,泄气般地放任自己陷入回忆。
他的问题,假如她看见了,说不定会由于倾诉欲爆棚,给出他一个荒谬、离谱、却真实的回答。
她是孤儿,却是幸运的孤儿。
领养她的一家人对她很好,他们有一个儿子,乌漾的养母生儿子时受了伤,不能再怀孕,却又很想要女儿,所以申请了领养。看见乌漾时,犹豫都没犹豫,一眼确认。
当时乌漾刚满月,所以她连童年都没缺失,甚至得到的爱要比常人还多一些,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在养父头上骑过,也在养母推的秋千上荡过。
乌漾之前会想,她真是成也她哥,败也她哥。
她的十八岁与升学庆典一同举办,她穿着漂亮的礼服,梳着漂亮的头发,化着漂亮的妆容,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她当时朋友很多。
所有人都在目睹她踏入人生的开端、充满希望的未来。
真切的祝福声在她身边盛开了一天,像放满欲滴玫瑰的大厅,她是最鲜艳夺目的那朵。
只是疼爱她的养父母迟迟没有出现。
傍晚十一点,她陆续送走人,杜茹涵还陪着她:“叔叔阿姨呢?”
乌漾收拾着礼物:“去接我哥了,说是马上就回来。”
杜茹涵放心了:“那我先走了啊。”
乌漾:“好。”
一切平常又自然,谁也猜不到接下来的走向。
她等到养父母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多了,看着养父母像押送犯人一样押回了她哥,乌漾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还没等乌漾问出口,养母就“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漾漾!你得救救你哥啊!漾漾!你救救你哥吧!”
乌漾连忙扶起养母:“怎么了妈,你别着急。”
养父一声不吭,在她眼里养父素来和蔼,从未生这么大的气。
养母也素来端庄,不会像现在一样不顾忌自己形象地跪坐在地上哭喊。
在她颠三倒四地叙述里,乌漾理清了大概。
她哥,喜欢上了同性。
对于传统的养父母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乌漾稳了稳神,想劝他们,却被一句荒谬的话堵了回去:“漾漾,你成年了是不是?你帮帮爸妈吧,你哥的人生不能毁了啊!”
乌漾没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在下一秒,被她的疯狂吓到。
她的礼服突然被很用力的撕扯,发出刺耳的声音,乌漾眼里尽是茫然:“......妈?”
养母回避着乌漾的眼神,手上动作不停。
乌漾想躲,却动弹不得,她看向养父:“......爸?”
养父不看她,闭着眼:“漾漾,听话,我们把你养得这么好,你就当报一次恩。”
门没关严,风钻进来,乌漾很冷。
她麻木的与同样麻木的男生被摆弄出亲密的姿势,养父母一人操控一部手机,是她与她哥的。他们在他们的朋友圈发布了不体面的照片,文案是干巴巴的两个字“官宣”。
最后她跟哥哥被关进一间卧室,身上都只剩内衣。
乌漾哭不出来,她盖着被子,只有一个问题:
那我的人生呢?
那晚她哥躺在地上,她在床上。
大概谁也没合眼。
阳光出现的一刻,乌漾眼里滑落出一滴泪,折射着光,坠在深色的地毯里,融成深渊。
她眼睛涩得发疼,打开手机,有不少消息。
乌漾挨个删着好友,却只是想清空自己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堪的人。
养母推开门,乌漾没有说话,她只是沉默。
养母的声音也哑得吓人:“漾漾,抱歉。”
“你哥还要接手爸爸的产业,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毁前程。”
“你答应妈妈,跟你哥谈恋爱,大学毕业就结婚。我跟你爸想通了,你们私下怎么样我们再也不插手了,只要表面上你们恩爱,别让别人发现你哥的秘密就好。”
他们的想通,似乎只成全了她哥。
他们让她做童养媳,还是同妻。
乌漾阖眸,像死在了那一刻。也确实有过了结的念头,不过被一个礼物阻拦了下来,来自于她当时的粉丝给她的成年贺礼——
一座空中小岛的模型。
被命名为:乌托邦。
底部刻了行字——
“乌漾,你在闪烁希望的光,是我在绝境发现的乌托邦。”
人的思想是很奇怪的,她通过这一句话获得了很大的能量。
那个粉丝是在她高二元旦晚会上的节目小火后找到她微博的,id叫山下泉,让她叫她小泉就好,很热情,直言她给了她很多希望,坦率又诚恳,在她十八岁当天,说明天要跟她坦白一件事。
乌漾后来才看见。
她发出:“谢谢你的礼物。”
又问:“什么事情?”
彼时她正跟在被删的联络人里的漏网之鱼杜茹涵会面:“漾漾,你跟你哥......他......”她不知道怎么称呼了。
通知栏冒出消息弹窗:
山下泉:【你喜欢就好~就是那个字是我自己刻的啦,可能不太好看。】
乌漾瞬间想到那句话。
她坐在天台边,看了无数次的话。
小泉的笔锋很酷,雕刻的痕迹干净锋利,连笔的细节利索果断,跟她表现出来的可爱女生性格不太一样,给人一种结实的冲击力。
乌漾当时想,字如其人。
如果她能给看起来都凌厉的人希望。
那她为什么不试试给自己一点希望呢?
乌漾收起手机,柔软了十八年的双眸多了几分坚毅,她看着杜茹涵,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知。
杜茹涵当时快气死了,浑身都颤抖。
乌漾没再多说,她只让她在必要时帮她打掩护,不要外传。
在养父母看不见的地方,乌漾开始打工、兼职,也不会耽误了练习。她想挣脱他们的控制,最好再也不要有瓜葛。
但她偶尔也会怀念幸福的童年。
这种怀念在一次次全家出游与必要宴会里,她被逼和她哥十指相扣以及进行其他亲密举动时被冲淡。
养父母从来都不放弃撮合他们,他们太期待她哥回心转意了,无所不用其极。
乌漾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过去四年,她出国读研才慢慢切断了联系。差不多一年半前,她做出决断,将自从她被他们接回家后他们花费的金钱和时间折算出了个数字,给他们打去款后说缘尽于此,便不再回复。
结果又满打满算被纠缠了半年。
所以她那段时间几乎是把与外界的联系也切断了,好在结果是她成功了。最后收到大篇大篇的道歉她没看完,点下删除的瞬间感觉自己一身轻松。
乌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睡得不踏实,梦到最后如释重负,身体的困倦与疲惫却久消不散。
她嗓子干得厉害,起床想接杯水喝,昨晚还好好的水龙头却没了动静,打开业主群,她并没有发现停水的消息,一个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
人生地不熟,还是得拿朋友当路走。
乌漾认命地把自己摔在床上,睡眼朦胧地打开微信,给杜茹涵发:“帮我找个修水管的。”
杜茹涵大概没睡醒,乌漾收到回复的时候都快进入回笼觉的梦乡了,她努力地睁开一只眼看去,是在问她地址。
她不知道吗?
乌漾觉得莫名其妙,但本就混沌的脑子懒得转,打字发过去地址,又说:“来了给我打电话。”
放下手机。
一秒,两秒,三秒。
她昨天是不是没退出潘澄的聊天界面?
她跟杜茹涵的聊天界面有那么干净吗?
我——靠!!!
乌漾蹭一下弹坐起来。
打开手机,长摁,撤回……
没有了!
超过两分钟了!
潘澄的回复有些冷淡,一个OK的手势表情映在她的瞳孔里。
她连忙打字想解释补救。
还没等第一个字显示,屏幕被来电提醒占满。
乌漾睁大了眼睛。
困意烟消云散。
但也不能不接,她摁下接通键:“喂……”
没什么底气,乌漾清清嗓,坦白:“我发错了,起来有点懵,没看清。”
“没事,”潘澄的嗓音也有几分倦怠,回应完语气平静地喊她,“开个门,没想到我们住挺近,我就直接拿工具来试试了。”
乌漾:“啊……?”
她清醒得更彻底了。
门开,确实立了一道黑影,男人身上还带了些清晨的冷湿气,他今天没带帽子,优越的五官更加明显,流畅的线条在日出下不可挑剔,靠在入户的楼梯扶手站着,一手拎着工具箱,有些散漫,听见声音,潘澄掀起眼皮。
漆黑的眸光也是一滞。
乌漾打招呼:“早……”
“早上好。”潘澄截了她的话头,“先进去吧,外面冷。”
乌漾穿着吊带睡裙,他话音一落,她还真感受到了几分凉意,被带着往里走。
进去后两人反倒都没再多话,潘澄直奔目的地,检查着水管,片刻:“角阀坏了,换一个就行。”
乌漾抱胸看着他,“嗯”了声,反应了阵,又问:“需要叫人送吗?”
潘澄仰头看了她眼,答非所问:“昨天睡得晚吗?”
乌漾不懂他问这个的意思,但还是老实回答:“不算早。”
“不用叫人,我带着。”潘澄却又没往下说,而是接了她刚才的话。
乌漾有些摸不着头脑,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不再说话。
空气安静,只剩下拧螺丝的声音,声止,潘澄:“好了。”
乌漾打开水龙头试了试,确实没问题了,她笑:“谢谢。”
潘澄似乎是“哼”笑了声,挑了下眉,收好东西,扣住箱子发出一声闷响,继而起身直直看她:“要不要再查查信号?”
“……?”乌漾没懂。
“不过怎么也不会有央大得好,”潘澄似有若无地叹气,走到水池边慢条斯理地洗手,“那会儿我发出的消息还能收到回复。”
乌漾睫毛轻颤,与他的视线交汇在镜中。
她慢慢“啊”了声。
下意识地想起自己未回的消息。
被他略深的黑眸盯着,乌漾难得觉得理亏,她也不知道现在回答晚不晚,想着自己不是故意的,弥补似的回答:“回家了。”
安静几秒。
又答了一句:“我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