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入夏后,日落得很迟。

    霍瑾安带时闻来一家古色古香的传统日式茶屋。

    会员预约制的怀石料理,每日固定招待寥寥几桌食客,用餐流程冗长,十二道菜六杯酒,动辄吃上两三个小时。

    胜在清净,景也是好景。

    坐在高台榻榻米上往外眺望,明晖有致的微光下,庭院里溪林围栅,小径青苔,隐秘而写意。

    更远处,一览江川水岸陆续亮起的灯,油画般的傍晚融化深蓝与粉橘。

    霍瑾安很有分寸,没进封闭包厢,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凭栏位置。

    这选择有好有坏。

    好在可以避免独处时无谓的尴尬。

    坏在容易撞见熟人,避免不掉无谓的社交。

    周烨寅携女伴进来时,一眼即见窗边对坐的二人。霍瑾安背对着,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还是时闻率先对上了视线。

    周烨寅脸色骤变,像是打算转身就走。可惜霍瑾安已经注意到了时闻的目光,很快转过头来。

    面对霍氏的人,周烨寅没有任何可以甩脸色的立场。

    更何况霍瑾安是三房长子。

    虽地位不及霍决,但也是逸群之才,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旁系边角料。

    这个招呼是势必要打的,而且要和颜悦色。

    霍瑾安和他同龄,寒暄时甚至都没站起身来。但态度比霍决友善太多,不仅问了他父亲好,还笑眯眯为二人介绍:“这位是时闻,Eli,你们以前是高中校友,应该彼此都有印象。”

    时闻放下茶杯,不咸不淡颔了颔首。

    周烨寅神态很有些僵硬。

    上回在凰阙发生冲突,霍决当场卸了他一条胳膊,事后还影响了家里一个项目投资,害他被骂一顿狗血淋头。

    当时霍决警告他不许再在时闻面前出现,他不敢不放在心上。

    好在时隔两个多月撞见,硬着头皮上前打的这声招呼,时闻还算体面,没给什么太大反应。

    周烨寅如释重负,装作无事回桌落座,又难忍忿忿用余光斜瞥一眼。

    茶屋内有装饰隔断,每一桌食客之间都有充足的隐私距离。

    霍瑾安将手机立在桌面。

    视频接通的瞬间,阮微正嚼着口香糖,手臂夹着块滑板,持着手机从图书馆里走出来。

    见到时闻的脸出现,她愣了愣,没头没脑哼着的歌都停了。

    她还是别扭,生时闻的气,不肯同她讲多少话,但也没有直接挂断,眼睛不自在地往屏幕瞟。

    霍瑾安兄长姿态,温和风趣,也不特意提及什么,只像平常一样询问她学习和生活近况。

    时闻自觉移出镜头些许,多是笑着听,话说得很少。

    磨磨蹭蹭结束通话之后,霍瑾安有点无奈地看了时闻一眼,“你们两个。”

    时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侍应生得到指令,开始上餐前酒,以及第一道前菜仙台牛肉海胆卷。

    一道菜吃几分钟,每一道都搭配不同品类的酒酿中和,以加强菜肴风味。

    漆盛八寸过后,刺身食材挑的是北海道粒贝、日本鲭和金枪鱼腩。这家主厨的确担得起外界盛誉,刀工精湛利落,丝毫不破坏海鲜原有的清甜,口感入口即化。

    纵是时闻没那么偏爱日料,都觉得这顿味觉惊艳。

    吃到中途不小心碰翻酒杯,洒了一点到裙上。时闻摆摆手没让侍应生帮忙,自己下楼去了趟洗手间。

    其实也没洒到多少。她穿的一身黑,看不出来,随便擦擦就行。不过是趁机走动走动透透气。

    可惜连这点闲暇都不能有。

    庭院里树羽幢幢虫鸣悠长,周烨寅明显等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瞧。

    彼此装瞎,相安无事错过去,是最佳选择。

    然而周烨寅显然没有那个脑子和定力。

    他审时度势的能力,生效范围很窄。面对霍氏兄弟时还跟鹌鹑一样唯唯诺诺,单独面对时闻一人,就又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仿佛怎么都压不下心中那股愤懑郁气。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能耐。”他抱着手臂,阴恻恻抬腿拦住过道。

    “胳膊接上了?”时闻淡淡睨一眼,“恢复能力不错。”

    “关你嗨事!”周烨寅最恨别人提他这件丢脸事,何况事情就是因时闻而起。

    他几乎是当即就骂了句污糟话,怪模怪样诟谇道:“Lawrence几时同他堂哥关系变得这么好了,玩具都能共享?还是说,嫂子要兄弟俩一起玩才比较爽?”

    “想象力还挺丰富。”时闻情绪稳定,表情都不带变一下,“平时药嗑多了有幻觉了?以为人人都跟你和你表哥一样没底线?”

    周烨寅死死盯着她,面色扭曲道:“这算什么没底线?玩个婊.子而已。”

    “这么好奇,怎么不到他们面前去问?”时闻无动于衷地挑了挑眉,“需要我给你引路?”

    欺软怕硬的货色,哪来的胆量。

    “你他妈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周烨寅被踩到痛脚般,整个勃然色变,忍不住抬高音调尖酸骂道,“全身上下就剩这张脸有点看头,真以为还跟以前一样,个个都捧着你把你当回事?也就是几年不见图个新鲜,等他们玩烂玩腻了,把你一脚踹开,你可以试着来求求我,看我那时候还有没有兴趣操.你!”

    时闻半分没被激怒,看猴一样看他半晌,从容不迫地笑出声:“瞧你这样,当个只会嘴臭的废物也挺快乐的。周氏股价都跌得跳水了,控股子公司破产清算,财务一笔烂账,涉嫌走私洗钱的经侦案卷眼见就要移送检察院……这么多事堆在一起,你爸你哥临时董事会开过几轮了?都急得焦头烂额了吧?你还有心思在这发白日梦。”

    “我命好,只用操心花钱,旁人羡慕不来。”周烨寅看起来都快忍不住要动手掐她脖子了,只是碍于最后一丝理智没有上前,一字一顿吐得怒目切齿,“我们家的生意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一个破落户来关心。”

    时闻耸了耸肩,无辜道:“谁让你们家近来这么风光,丁大点新闻都推热门头条,我本分工作,想不关心都难。”

    周烨寅没骨头地倚在廊柱下,不屑一顾怪笑出声,“小场面闹闹而已,又不是没经过更大的事儿,过阵子就雨过天晴了。你以为我们家跟你家似的,投错注站错队,风随便刮刮就倒?”

    “看来这也是经验之谈。毕竟以往有什么意外,沈家那边都能帮忙摆平。”

    时闻受教似的点点头,也不反驳,诚心诚意冲他一笑。

    “——那就,祝你们早日扛过这阵风喽。”

    言罢,便头也不回,也不理会周烨寅在背后咒骂泄愤,转过回廊利落离场。

    从高台上蓦然再望,月色已经彻底取代了日落。

    深蓝蔓延至整片天空与江域,疏林淡月,轻涛推岸,属于夏日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新鲜地降临。

    凭栏处,风携着绿得发苦的植物气息吹来,介于粘稠与清爽之间。

    霍瑾安停筷不动,耐心等她回来,格外周到地安排,“我让人给你送套衣服过来。”

    “不碍事的。”时闻嫌麻烦,笑笑没接受。

    霍进安还是坚持让人送,说是助理稍后就到。

    结果喝个海鳗清汤的功夫,助理还不见踪影,意料之外的人倒先露面了。

    “不介意吧?”

    霍决站在时闻旁边,居高临下投落一眼,姿态清贵,将脱下的西服外套递给侍应生。

    时闻捏着瓷勺的动作顿了顿,措手不及与他对视几秒,迟钝地眨了眨眼,复又若无其事低头继续喝汤。

    早上不欢而散,不是没想过晚上会再见,只是低估了他这份不分场合目中无人的轻慢。

    “当然。”霍瑾安不动如山,微笑起身请人落座,又吩咐店家赶紧布置餐桌,“这么巧,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正好一起。”

    这种日式茶屋规矩多。不能任意挑选菜式、不能到场太晚、不能中途添人……吃一顿饭不能这不能那的,也说不准到底是尊重厨师,还是营销噱头。

    不过这些规矩,在许多时候都灵活可变。

    霍决翻过倒扣的手工陶杯,接了侍应生斟的迎宾酒。酸甜柚子混合发酵米酒,淡而清爽,他一口饮尽,慢条斯理地拿热毛巾擦手。

    “难得见二位笑得这么开心。”他礼貌道,“我应该没打扰到什么吧。”

    这话问得明显有指向性,霍瑾安暂且不语,不着痕迹地打量对面。

    时闻捱了旁边那道灼灼目光半晌,没捱过去,提筷夹起一尾炭烤香鱼,淡淡抬头,“我笑了吗。”

    霍决帮她把蘸吃的蓼汁推过去,反问道:“你笑没笑,你自己不知道吗。”

    说不好究竟是解围还是拱火,霍瑾安和气一笑,适时插了句话:“下午去看阿赟,正好遇见嫂嫂,我们就顺势聊了聊以前的旧事。”

    无端的暗流涌动。

    霍决闻言转头,今晚第一次正视霍瑾安,眼底缀着半点耐人寻味的笑。

    “她未婚。也没有婚约在身。”

    这堂兄弟二人,血脉相通,年岁相近,却完完全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霍瑾安藏锋守拙,稳重务实。说话行事都留余地,极少冷冰冰拂人脸面。

    霍决则锋芒毕露,杀伐决断。表面再怎么斯文有礼,亦难掩本质上雷厉风行的掠夺之势。

    霍决在外叫霍瑾安堂哥,实则出生年月还要早上半岁。加之这几年明争暗斗,霍氏三房落了下风,二人再对峙,霍瑾安便成了惯于退让的那一方。

    “抱歉。”他温声道,“习惯了,一时难改口。”

    时闻连忙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霍决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云城这么大,这都能遇见,挺巧。”

    “嫂嫂她,哦,闻闻……闻闻她回来这么长时间,我拖到今天才见到,已经算是很迟了。”霍瑾安态度不卑不亢,“倒是今天这日子,你照规矩应该过亚港陪爷爷吃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刚回来。”霍决轻飘飘瞥过旁边那人一眼,“正好天黑,来赴个约。”

    时闻对这场虚与委蛇的对话不感兴趣,也不想被牵扯进去。额角突突跳着,边埋头吃东西,边状似不经意瞄向远处。

    周烨寅一直没有回座。

    霍决来后不久,周烨寅的女伴接了个电话,也很快低调拎包离席。

    估计是悄没声息偷偷走了。

    时闻暗暗松了口气。

    霍瑾安与霍决你来我往暗损几句,丝毫没表现出不悦,只心平气和地接过侍应生手中的端盘,主动要替时闻斟搭配下一道菜的清酒。

    低温酒杯选的是江户切子的经典款,切割精美,流光溢彩。

    霍决伸出食指,将酒杯往后挪了一步,语气淡淡道:“她量浅,这酒就不喝了。”

    普通用个晚餐,又不是什么酒局,怎么就轮到他给她挡。

    时闻怕霍瑾安难做,这饭没法顺利吃完。想了想,还是自己提起酒杯往前放。

    “我能喝。”她轻轻剜霍决一眼,眼神警告道,“餐酒而已,度数不高,刚才已经喝过几杯了。”

    霍决反手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确定?”

    他声音带着天然的冷感,犹如某种低压的威胁,挨得她近了,又透出某种显而易见的亲昵。

    霍瑾安还坐在对面,时闻顾及体面,只短促地“嗯”一声,将滚到嘴边的话忍了回来。

    但手上握杯的力道没减轻,一捉一推,彼此不动声色僵持着。

    打破这阵微妙尴尬的,是一道突然的来电。

    霍瑾安的助理拿着手机上楼,附耳向老板汇报情况。

    “失陪一下。”霍瑾安接过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微笑欠身,暂时离席。

    他的身影甫一消失在楼梯拐角,时闻即刻松了手,玻璃杯哐当一声,不轻不重砸落桌面。

    “你说话做事能不能看看场合?”她冷眼剜过去,用手肘重重顶开距离。

    “什么场合?”霍决顺着她的力道被推开,好整以暇给自己倒餐前酒,“我特意等到了入夜才来,又没犯你忌讳。家里人一起吃顿饭而已,放松点。”

    时闻无语,真挺佩服他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有什么好遮掩的。”霍决嗤笑,“霍瑾安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和你的事。”

    “……闭嘴。”时闻不想理他了,“安静吃你的。”

    原定菜单的食材大概是不够,侍应生给他上了不同的前菜料理,一道牛肉八幡卷和鲍鱼柔煮。

    霍决很听话似的,没再继续刚才的争执。只清贵自持地夹起一箸,面无表情吃下,又面无表情评价,“难吃。”

    上的都是熟食,又不是他讨厌的生冷刺身。

    就是找茬。

    本能地挑剔霍瑾安选的地方。

    时闻凭栏望景,懒得给他眼神。

    霍瑾安约莫过了五六分钟之后快步返回。

    他没坐下,道了声抱歉,“公司那边临时出了点紧急状况,需要我到场处理。我先告辞,二位慢用,今晚这顿记在我账上。”

    事出突然,时闻微微讶异,忙拭了拭唇边站起身来。

    “还有这个。”霍瑾安将助理手中的奢牌纸袋递到时闻面前,温和笑道,“不好意思闻闻,今晚确实仓促,下回找个充裕点的时间,我们再慢慢聊。”

    “我送你出去。”时闻没好意思杵着不动,说着就要越过霍决走到过道上。

    心里还侥幸琢磨着,说不定自己也能顺势拎包走人。

    结果被轻轻一拽,捉住了腕。

    霍决眸中戏谑时明时灭,像是看穿了她想逃跑的意图,轻笑一声,“庭院灯暗,你看得清路么。”

    户外凉风吹送,将似霭绿氤冲散些许,冷冷绿绿的空气如水涌进来。

    霍决毫不费力地留住她,另一手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

    “不用送,很快再见。”霍瑾安朝时闻微微一笑,请她留步,没让她为难。

    “哦,对了。”转身往楼梯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Lawrence,上次那个提案,我们这边商议出了最终结果,过几天抽空,一起到爷爷面前做个见证。”

    “好。”霍决礼貌颔首,“随时恭候。”

    霍瑾安沉沉望他一眼,又朝时闻安抚一笑,这才彻底离开。

    随风探入一枝叶的悬铃木支撑着夜晚,覆有阴影的浓重的绿,仿佛溶进了彼此眼里。

    沉默对视片刻,时闻轻呼一口气,半是确认,半是试探地问:“你支走的?”

    霍决这时候倒主动往她杯中斟酒了。

    还事不关己回一句,“他们财务搞的烂账,我好心提醒一下错漏罢了。”

    这就是承认了。

    连掩饰都懒得。

    时闻甩开他的手,重新坐回去。

    “怎么。”霍决淡淡观察她表情,“刚才跟你小叔子聊得不是挺开心的?”

    “……你说话正常点。”

    没有旁人在侧,时闻对他的态度就一落千丈,恹恹地不想搭理,又忍不住回击辩驳。

    “我不正常,他一口一个嫂嫂正常?”霍决似笑似讽,“以前怎么不见你们这么熟?”

    “我们以前也这么熟,你不知道,看不见而已。”

    “我看不见的地方,你还挺常跟异性单独吃饭。”

    时闻觉得荒谬,“例如现在?”

    高台隐秘空旷,侍应生退去之后,目之所及整片区域空空荡荡,只余他和她并排而坐。

    “今日立夏。”

    霍决声音不大,语调也平直,在一片风过林梢沙沙作响的环境音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放你一个人,是为了让你有时间跟叔叔阿姨独处。不是为了让你跟无关紧要的人,一起去看你前未婚夫。”

    他没表现出太多情绪,重音轻轻落在末尾几个字上,有些挑衅,又掺杂更多说不清的复杂意味。

    时闻怔愣片刻,面上神情不太自然地凝住。

    ——他还记得。

    时鹤林走的第一个立夏,是霍决特意飞回云城陪她祭拜。

    她想一个人待着,不让他陪着一起进去,要他先走。

    阴天斜雨,山色空蒙,他在墓园门口静静等到日落。

    铅灰色的云层层压下,她从湿漉漉的石板长阶走下来。他撑一把黑色雨伞,冷漠地衔一根烟,低头看地上一丛不起眼的植物。

    “这是葶苈。”

    少年身上烟味清苦,将她拢到自己伞下,很平淡,又很平常地教她辨认。

    其貌不扬小小一株野草,大概只有一厘米高,模样谨小慎微,花早就开得凋零了,须俯下身才能看得仔细。

    他什么也没逼问,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与十岁那年如出一辙。牵她的手,为她拭泪,说着无用而枯燥的话,带她从潮湿幽微的绿意里走出去。

    思及旧事,时闻心绪倏忽乱了几分,很快又被强行修正。

    霍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顾自往下提醒:“离霍瑾安远点,他没你以为的那么好心。”

    “我知道。”时闻“嗯”一声,凡事都有目的,哪有无缘无故的好。

    “你知道。”霍决冷笑,“知道还对别人笑成那样。”

    “笑成哪样。”时闻不甚在意,“礼貌而已,我没对你笑过吗。”

    “你拿他跟我相提并论?”霍决声音骤然冷下去。

    时闻半点不怵,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其他的什么,故意捡他刚才阴阳怪气的说辞反击,“也是,严格说起来,你才是我小叔子。”

    还查漏补缺地加了限定词,“哦,严谨点,前。”

    其实不该接腔的。

    在他们协议期间,激发矛盾对双方没有任何裨益,含糊其辞过去最合适。

    时闻一时冲动,几乎是在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霍决目光晦暗,犹如一尾隐匿沼泽深处的蚺蛇,腹鳞坚硬,蛇信潮湿,从上至下缓缓裹住她的感.官。

    “霍瑾安长得也没那么像他吧。”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还是说,你就是喜欢那种长相?”

    时闻攥紧手心,“……我不想在外面吵架,你说话收敛点。”

    “这算什么吵架。”霍决不以为然,“我关心一下嫂嫂的喜好而已。”

    时闻视线躲避,肢体透露一丝紧张。

    “况且讲到似唔似嘅的问题。”

    [ 况且论及像不像的问题。]

    霍决欺身而近,冷漠地扯了扯唇角:

    “我最起码把声比佢似多啲,你话系唔系啊?”

    [ 我最起码声音比他像一点,你说是不是?]

    是事实。

    早在很久以前就心照不宣了的。

    霍赟和霍决的声音很像。

    尤其是在说粤语时。颗粒低哑,尾音慵懒,隐隐带笑。蒙蔽着眼,不仔细听,很难准确分辨出来。

    他们兄弟二人相貌不似,性情迥异,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相像之处。

    然而谁又能说得清。究竟是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哪个用以替代想象。

    时闻羽睫垂落,出神似的,没有吭声。

    其实早该习惯了的。

    她和霍决之间,无论如何都绕不开霍赟这个名字。面对诸如此类的对峙,她本应更加从容更有余裕,如计划般,将刀尖掉转过去。

    可她做不到,也是事实。

    在难以言说的漫长沉默中,侍应生察言观色,尽可能降低存在感地上了最后一道甘物。

    时闻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舀了一勺吃下,才知道这是杏仁豆腐。

    她下意识皱眉,迫于从小养成的餐桌礼仪囫囵吞下,然后忙不迭饮酒将那股怪味压下去。

    霍决旁观在侧,冷冷淡淡撩起眼皮瞧她。

    他没开口,一言不发,意思却很明显。

    时闻有些不自然,掩饰般又多抿了几口清酒,紧蹙的眉头才勉强松开。

    由古拙陶器盛着的杏仁豆腐,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豆腐,而是杏仁磨浆后加水煮沸,待冷冻凝结以后切块而成。浇上特制的桂花蜜,入口顺滑,甘洌清甜而不齁腻。

    据说是这家茶室的口碑菜品,口味该是绝佳的。

    只是时闻不吃杏仁。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伸手,有些犹豫地,将陶器往左边推了推。

    “有杏仁。”她声音放轻,像猫尾巴不经意扫过颈侧,一些些不满地抱怨,“难吃。”

    无声缄默将近半小时,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终于有人肯主动开口。

    霍决没动,视线沉着,整个气质又冷又疏离,“你想就这样蒙混过关?”

    时闻抿唇,暗自腹诽这人得寸进尺。

    很想硬气回“吃就吃,不吃拉倒”,结果憋了半晌,还是眼神飘走,含含糊糊挤出一声“嗯”。

    霍决气笑了。

    她饮多了酒,上脸,淡淡薄粉在腮颊晕开,那枚小巧的眼下痣被衬得越发冶艳。

    霍决与她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看上去心情还是很差,但没坏脾气地说什么难听话,也没突然冒犯地伸手碰她酡红的面颊。

    他面无表情拾起餐勺,就着她吃过的那点痕迹,慢慢将整道甜品都吃了干净。

    这就算哄过了。

    风在江上滚动。

    月光无声轰鸣,南方不受季节限制的盎然绿意,随着虫鸣淌进来。

    时闻放松下来,伏在栏杆上,一边等霍决用餐,一边就景吃酒。

    从高台俯瞰,城市旷野,茫茫夜色,心中难免生出一丝谨慎的恐惧与期许。

    她今天穿一条衬衫裙,休闲制式,裙摆不短,但在榻榻米上坐姿也不能太随意。

    坐得太久,脊椎隐隐不适,她握拳抵了抵后腰,换了个侧坐的姿势。

    霍决察觉到,将她手中酒杯取走,终于寻到机会揉一揉那枚眼下痣,问她:“不舒服?”

    时闻下意识点头,想起什么,立即又摇头。

    霍决直接将她连人带坐垫揽了过来。

    他单手捏着她一侧薄腰,尽可能减缓力道轻轻揉,直白问她:“给你的药涂了没有?”

    “……没。”时闻拍开他的手,难得窘迫,“跟那个没关系。”

    “怕你难受。”霍决语气淡淡,“要是还肿,今晚——”

    “今晚吃完饭各回各家。”时闻抢先打断,泾渭分明安排去向,“我赶截稿,有工作要忙。”

    霍决被这么着急忙慌堵一句,也没见挂脸,反而好脾气“哦”一声,很听话似的收回了手。

    只是下一刻,就见他摸出了手机。

    随意滑动点击几下,而后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查一下邮箱。”

    时闻不明所以,“干嘛?”

    霍决没多余解释,替她找到手机放到桌面,提醒道:“以前用的那个。”

    时闻有好几个邮箱。

    分为工作用和私人用。

    工作用的邮箱,都是以企业域名作为后缀,有被公司监管和收回的风险,所以一般不作其他用途。

    私人用的邮箱,以大学为前后分界线,后者取代前者,旧的那个已经被弃置多年。

    时闻都不知道那个账号有没有被运营商收回。

    “忘了?”霍决点亮她的手机屏幕,“需要帮忙吗?”

    一副她不立即登陆,就又要搞点什么事出来的架势。

    “……”时闻跟他大眼瞪小眼。

    半晌,还是认了。

    几乎没花费什么时间回忆,点开应用程序,自然而然地就输入了那串用户名与密码。

    页面响应,跳转,刷新。

    999+的未读邮件。

    她看着整整齐齐一列熟悉的发件人,没敢往下滑,踟蹰片刻,点开了刚刚送达的最新件。

    标题和正文都是空的。

    附件带有若干PDF和一份压缩文件。

    PDF命名标注简洁,包括且不限于周氏影业逃税漏税、操纵股票、违规招标、非法走私,以及巨额借款合同纠纷。

    一系列证据资料,有的时闻见过,有的没见过。

    每点开一份,心就往下沉一分。

    直至仔仔细细都看完了,她才若有所思地锁上发烫的手机,平静望向始作俑者,“这是什么意思?”

    霍决锋利俊逸的面容,在夜色中被微微模糊了边缘。不知是因为灯火太暗,还是她原本就看不清。

    “借宿费。”

    漫长的黑绿漩涡里,将风与树都卷入。他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略带戏谑地笑了笑。

    “今晚的份。怕又挨骂,不敢两手空空进你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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