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深秋时节,戌时一刻。

    朔风强劲,吹打着庭院中的梧桐,在空旷的长廊中发出尖锐回响,四周一片寂寥。

    觉月伺候完三姑娘回到下房时,暮色已深,绛河清浅,天边孤零零一轮冷月高悬,下房里却是一反常态的热闹。

    今年买进来的丫环们两两三三站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时不时往院门口望去,面上都揣满期待。

    与她一个屋的桃儿拢着袖子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朝她招手,示意她快些过去。

    觉月这才注意到,不仅是新来的,还有往日在姑娘院里守夜的几个大丫环也都回来了,站在最前面的地方,十分引人注目。

    她不解,方要出声问桃儿,院内却忽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只见王管事殷勤地领着一位约莫五十上下,衣着雍容的妇人进院,随后鱼涌而入十来个提着灯笼的丫环小厮,将一方小院映得明亮。

    那妇人生得很清瘦,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一双眼不着痕迹间便将院里的人全扫入眸中。

    王管事弯着腰,笑道:“吴妈妈,今年新来的丫环都在此处了,您看可有入眼的?”

    吴妈妈颔首打量了一圈,面上不显,心里却都不大满意,目光正要收回时落在角落顿了顿。

    那儿正立着一穿着寻常二等丫环服饰的女子,分明已至深秋,衣裳还是夏日的款式,两只肩有些瑟缩着,垂了眼不敢朝前望。

    吴妈妈往前走一步,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与身段,不由得点头,心里有了满意的人选。

    王管事观察着她的动作,也跟着移了眼过去,只见落眼处那女子身姿窈窕,两只手正交握垂在身前,明眸皓齿,很是明艳的长相。

    与之相比,周围目光熠熠、得了风声特意打扮了一番的几个便显得格外刻意,上不得台面。

    吴妈妈停的时间并不长,觉月只感觉自己站了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脚步声便远去,院里也随之昏暗了下来。

    守夜的几个大丫环结伴走了,临走前转身多看了几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才放心离开。

    桃儿拍了拍胸前,颇有些心有余悸地道:“老夫人院里的吴妈妈怎么这会儿突然来挑人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咱们院里挑中,要是能把咱俩挑走就好了。”

    院里其他几个丫环也或多或少说着这样的话,觉月却未言语,端着自己的盆打水洗漱去了。

    桃儿追上来,问道:“觉月你不想走么?在老夫人院里伺候可比咱们现在做的活轻松多了。”

    觉月抿唇轻轻笑了笑,合房门时顺道答她,“我难道是什么好命人?哪里还敢希求这些?”

    她从被卖到府里起就知晓,若是将一件事搁在心里头盼着,最后结果反倒不尽人意,倒不如不盼着为好。

    更何况她现在伺候的三姑娘虽然痴傻,却是一个良善之人,从不会像其他主子一样对下人动辄打骂,虽然苦了些,但也还算如意。

    桃儿帮她收拢起脏衣,心里可怜她,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她们这些人虽说都是被卖进来的,可大多是家里有难处,没法子了,不然谁会愿意卖儿卖女来活命?

    只有觉月可怜,家里父母都没了,从扬州过来投奔舅舅,谁成想被舅母转手签死契卖给了人牙子。

    思及此,桃儿忍不住咬牙,心里骂那一家人迟早有报应在头上。

    不知晓桃儿在想什么,觉月擦洗好后换上干净的衣裳,将脏衣端去门口洗,对她道:“你在屋里洗,我去外面给你守着。”

    “诶,好。”

    夜风冰凉,清辉洒满屋檐。

    出了屋子,觉月坐在小杌子上不禁揉了揉酸痛的肩,一整日的辛劳都好似被风吹散。

    隔壁几个房里的灯都燃着,时不时还能听见交谈声,她听不真切,歇了一会儿后便想着快些将衣裳洗干净,待会儿能早些休息。

    原先与她睡一个屋的水露也端了衣物出来,见到她,似乎很是意外地‘哟’了一声,“许久不见你,我以为你已经被表公子收到房里去了,怎么?也知道今日有好事儿,还特意回来住一晚?”

    二人虽说住在一个院里,却并不对付,而觉月在三姑娘那儿又早出晚归的,许久下来两人也碰不到一次。

    觉月将洗好的衣服拧干,并不想理她。

    但水露却是喋喋不休,仿佛吃定了觉月这个傻子院里的二等丫环拿她没法子,才敢这么嚣张。

    “怎么了?觉月你走什么啊,难道是我说表公子喜欢你,你害羞了?我没有表公子不如府里几个公子的意思,只是说你有福气……啊!”

    话未落,一盆污水直直浇到了她的头上,在窗缝里张望的其他丫环也都吓得往后缩了一下,皆是目瞪口呆,难道水露说的都是真的?

    她们心里又隐约期待两人最好还能打起来,这夜才显得没那么无趣。

    觉月端着空木盆,冷睨了水露一眼,寒声道:“我不知晓你说的那好事是何事,但猜想你应当是不想错过的,左右我没那福气,你若想将事情闹大,不怕掌事嬷嬷罚,那我也奉陪!”

    她平日里都是一副不争不抢的性子,谁都未料到她还有这幅脾性。

    桃儿洗漱完出来也吓了一跳,忙将人给拉了进来,屋外谩骂声不休。

    觉月沉默着将衣裳晾好,默默钻进被里,她原不想理水露,可此人偏生提了表公子。

    一听见这三个字,她脑海里就浮现出男子仿佛势在必得的神色,又忆起在舅舅家表兄说的话来。

    “你父母都没了,若我将你赶出去,你还能活?依了我,家里还能给你一口饭吃,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两人的面庞重叠,被表兄触碰过的手背也霎时宛如被烫了一般忽然发疼,觉月在床板上狠擦着,一直到手背都泛红有了疼意,才止住。

    院里的吵闹已经静了下来,直到王管事的声音又响起,她被双眼发亮的桃儿喊了起来。

    “觉月快起来,老夫人点名了要见你。”

    桃儿见她眸中还藏着泪,一边快速替她拿着外衣,一边心疼地说道:“从前的事过去了便过去了,若是心中当真咽不下这口气,就在老夫人跟前长个脸,日后咱们还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王管事来的动静并不算小,其他屋里的人也都纷纷披了衣裳起来看。

    觉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份福气当真落到自己头上了,她胡乱地抹了把泪,冰凉的指尖握住桃儿的,定定地点点头。

    去老夫人院里的路并不近,觉月自然没有主子的待遇能坐轿子,她跟在王管事的身后亦步亦趋走着。

    深秋风寒,她又衣衫单薄,走了一会儿便冻的面色苍白。

    王管事看了看她,似乎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于是问道:“你的冬衣呢?”

    觉月不知该如何答话,她在三姑娘院里伺候,而三姑娘痴傻,院里的份例早就被克扣到差不多,就算有漏的,也漏不到她这个二等丫环身上。

    过了会儿,见她不答,王管事恍然大悟般说道:“哦对,你是三姑娘院子里的,难怪、难怪。”

    三姑娘是被休回来的女子,从前还得宠,后来被休,名声不好,生她的陆姨娘也染病走了,主母又强势,三姑娘便在府里无人问津,二老爷前两年偶尔还过问,后来二房旁的主子渐渐也年岁渐大,便再没有多的心思分出来照顾这个痴傻的女儿。

    王管事叹道:“可怜的孩子。”

    薄刃似的风刮着草木作响,觉月搓了搓已经冻僵的双臂,小声问道:“王管事,您可知道老夫人唤我是为何事?”

    “是好事就对了,”王管事点点头,意有所指地说道:“姑娘莫要惊慌,你的前程在后头呢。”

    萧府很大,老夫人的院子离下房也远,觉月始终垂首跟在领路人衣摆之后,就连余光也不曾落出。

    直到有屋门被推开的极小声音传入耳中,然后便是夹杂着檀香的暖意涌出,贴到她的衣襟。

    觉月只感觉到有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打量在自己身上,然后一方玄色衣角从屋内走出,目光不同于其他人,落在她身上时仿佛带着山一般的重量,压得她顿时头更低了些。

    那方衣角料子很是金贵,她在三姑娘的旧衣上都未曾见过,而衣角的主人似乎是一名年轻男子。

    正在她思考之时,老夫人的声音传出来,“砚儿,夜里风寒,早些回去吧。”

    然后是男子清冷的、泠泠如山泉般的声音响起,“那孙儿告退,明日再来问祖母安。”

    随着男子的脚步声远去,觉月也觉得压在身上的重量好似轻了些,心下松下一口气来。

    她想起来之前听那些婆子说的话,据说大房的大公子前不久方从陇右归京,难道那个男子就是长房长子萧迟砚?

    仿佛是猜到了她的心中所想,老夫人的声音又响起,“孩子,抬起头转身看看。”

    王管事轻轻推了她一下,觉月知晓说的是自己,于是抬头转身望去,恰好见到男子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宽肩窄腰,身量颇高,一袭玄衣劲装,灯影绰绰间可窥见其劲瘦的身姿。

    男子侧颜英挺,举止间带着不属于文人雅士的凌厉,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微微侧首,觉月恰好与那双黑而沉的眸子遥遥相撞,连忙又垂下头。

    紧接着,吴妈妈的声音响起,“老夫人,这便是奴婢与您说的那丫环,家世背景都干净,身子也还是干净的。”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觉月抬首,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藏在袖间的手臂因为害怕而轻轻发颤。

    老夫人年岁已高,却看着很精神,虽面容很仁慈,但眸光却十分锐利,此时正打量着自己。

    觉月心中充斥着无力感,她明白,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是萧府里的丫环,只要老夫人发话,由不得自己愿不愿意,都只能如鱼肉般任人宰割。

    良久,老夫人收回目光,仿佛很是满意,然后挥退屋内众人。

    吴妈妈扶着觉月坐到椅子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别怕,老夫人是有话对你说。”

    老夫人年纪大了畏寒,屋里早就烧了上好的金丝炭,觉月额上却开始渗出细细的冷汗,仍旧如履薄冰般全神贯注等着老夫人接下来的话。

    “我打听过你的家世背景,知晓你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老夫人晚年信佛,不愿造下因果,于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去做自己吩咐的事情,此时语气不急不缓,“我喊你来,的确是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方才那人是咱们府上长房长孙,年岁已经不小,身边却没有一个伺候的人。”

    觉月霎时如坠深渊,指甲掐进掌心软肉之中。

    老夫人从吴妈妈手里的木盒中捡出一张半旧不新的契纸来。

    待到她逐渐面色苍白之后,才继续说道:“但我也从不与人为难,你只要能教砚儿识人事,我便放你自由,还与你千两纹银安身。”

    话落,觉月猛地抬头,便见着老夫人手里拿的,正是她的卖身契,契上还有舅母卖她时摁下的鲜红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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