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餐

    #35#

    陈记米铺。

    二楼。

    言福这会儿她不着急开口,她端起茶,捏盖闻香,茶香沁人心脾,让她稍稍放松了下来。

    “忘记跟公子自我介绍了。鄙人姓陈,名旺达。”这位米铺老板对言福的称呼再次转变,说话间见她杯中的水见底,伸手又给她添满,“公子今日来我这,买米只是个幌子吧?”

    “人活于世,哪日能不吃粮食?”言福笑声应答,“买米是真,买卖也是真。”

    陈旺达放下茶壶,坐在言福对面:“既然如此,陈某有一疑,还请公子解答。”

    言福:“请讲。”

    “京都圣地,一个巴掌拍下去十个人里有九人不是官就是皇亲贵胄。”陈旺达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公子占着这样的地利,不售卖,反倒跑来千里之外的浙州卖,恕在下实在不能理解。”

    言福微微一笑,将杯子搁在桌上:“陈老板你都说了,京都城这个地方,一个巴掌拍下去的不是达官就是显贵,那你应该也清楚,还有一帮人,专挑达官显贵的错处上折子吧?”

    话点到这陈旺达自然晓得她话中的那帮人指的是六科给事中,但却不表态,等言福继续往下说。

    言福撇了一眼陈旺达手上的翡翠扳指,继续往下说:“凡在京都当官的,背地里不说如何,但这面上一定是干净的。

    “平日里就连去一些风月场所都得谨慎小心,不然这第二天,必有一道奏折攻讦其私生活凌乱不堪。

    “当然,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口头批评两句,但若在非常时期,有人借此生事搞不好连乌纱帽也保不住。

    “至于像贪污受贿这样的重罪,抓到即流放啊。”

    陈旺达被她绕地有些晕,拧眉问:“我们说的不是买卖粮食吗?怎么就扯到贪污受贿上了?”

    “这米现在虽不是贡米了,但罕见。按粒卖都能卖出价格,这样的米比之玉石翡翠不遑多让。”言福学他用手指点了点桌面,问,“要是哪个官员因罪被查,玉石翡翠算受贿的赃物,这罕见且价格昂贵的米算不算是赃物?”

    陈旺达思考了片刻,点头附和:“倘若按价算,那自是算的。”

    言福见他赞同,又说:“这米曾是贡米。这于我等商人而言,是个提价的卖点,可对于京中那些达官贵人,这是忌讳!既是忌讳,我等商人又怎敢在明面上吆喝售卖?”

    陈旺达觉得此话在理,再次点头应和。

    “陈老板是个明白人。”言福说,“这样的米在京都卖不出,也不能卖。只能逢年过节,借着节日的遮掩,给各府送些过去。识货的可能对我们留个印象,不识货的可能还要骂我们一句穷瘪三。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做他干甚?”

    陈旺达低头沉思,琢磨了会儿,反问:“京都不能卖,这浙州就能卖了?”

    言福不急着接话,而是用食指沾水在桌子的北向上画了个圈,又在桌子的南向画了条线:“能不能买卖,看的是地方。京都至浙州近三千里路,所谓天高皇帝远。越是远离朝堂的地方,那些忌讳的人和事,也就不为人们所在意了。

    “再说这南方多富人,在这些富户之中有人想当官,有当了官想更进一步的。如此,逢年过节总要给上面的人送些礼。六部堂官的年敬有部分便出自于此。除此之外,还有各个关节的重要人物,自是不能怠慢。

    “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年年送,无新意且不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若哪天收礼的人倒了,顺着礼单说不定还能将送礼的卷进来。但胭脂米就不一样了。

    “若送的是胭脂米,等事起,早就吃了干净。即便有留存,朝廷顺着查下来,只消咬住一句此米乃是某地某年的丰收米,其余概不承认,在请人从中斡旋,谁人又会因为一袋米和钱以及人情过不去?”

    言福这番话听得陈旺达是连连点头,言福见状,顺势添了把火:“陈老板,倘若从商人的角度来看,你觉得地方官和京官最大的区别在哪?”

    “这……”

    陈旺达听言福说了那么多,已有些动摇,但又不肯表露自己的态度,遂转着手上的扳指圆滑地回道,“我常年在南方经营,并没有机会和京官打交道。没交集,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我虽未和地方官打过交道,但我见过地方给京官送的礼。”言福将他的动作收在眼底,不动声色,“从这送上来的礼,也能窥见一二。譬如,地方官不管他有没有钱,他都敢花钱。而京官则是,不管有没有钱,他都不敢花钱。”

    陈旺达细品了下,觉得此话有些道理。

    他说:“毕竟花钱就能买来前程,谁还不愿试上一试?”

    “是这么个理儿。”

    言福喝了口茶,给足陈旺达反应的时间,见他眉头舒展,似是自己将自己说服了后,她才继续:“且抛去这些弯弯绕绕,我们单说钱。

    “陈老板从商时间比我长,对此感受想来比我更为深刻,凡是能登科入仕者,有几人愿正眼瞧咱们?

    “既是如此,相比于攀上他们的关系,承他们的人情,我更喜欢赚他们的钱。

    “钱多踏实!任他哪日将官丢了或者人倒了,我既不用担心他的事牵连到我的生意,也不懊恼为何没早早将人情用掉。

    “我们是生意人,有时候还能讲讲交情。他们是官场上的人,官场有句至理名言——官场无朋友。

    “我们这些生意人,想跟官场上的人讲交情谈朋友,矫情!”

    这话虽是说给陈旺达听得,但一旁的宋乾听完,不由想到自己签的一纸合同,脸色十分精彩。

    六顺则有些茫然,虽说他家殿下自醒后就有些不大正常,但这番话在某些思想上与未受伤前的殿下不谋而合。

    他忽想起那日殿下站在长风渡口,对他说

    ——官场无朋友,朝事无是非,唯利害二字。

    陈旺达似乎是被言福这番话触动到了:“公子年纪轻轻,却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和看法,着实让人佩服。”

    “不敢当。我不过是因为父辈从商,从小耳濡目染。待长大些,家父见我对此感兴趣,出门做生意就喜欢带着我。我随父亲去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人。曾见过官商交好,经济繁荣,也曾见过官商勾结,欺骗百姓。不过无论哪一种,其结局大都不善。”

    言福垂眼看着杯中的水,神情淡漠地像是看透俗事红尘一般:“陈老板,你是个通透的人儿。士农工商,商为末流,只可穿麻衣。

    “至于那些人,他们想跟我们谈的从来都不是交情,而是银子。白花花、银灿灿、硬邦邦的银子啊。”

    浅显却又深刻的道理。

    可人有时候总是抱着某种期盼,希望自己所遇到之人,是书中说的真君子。

    可惜的是,若无事,两方皆相安。一旦出事,身份地位低的一方,往往伤筋动骨,甚至倾家荡产。

    陈旺达这时也忍不住感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说罢提起茶壶,倒了四杯茶水:“今日和几位相见,定是老天从中帮忙。我陈某人以茶代酒,敬三位。”

    交谈至此,六顺和宋乾也从透明人变回正常状态。两人对望一眼,配合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这两人本就是顺带的,沉默便沉默吧。言福这会儿却不好沉默,她想了想,举杯说:“我和陈老板虽只是初见,但尤感亲切,所谓感情深一口闷!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在这杯茶里了。”

    六顺:“……”

    ——好个感情深!

    宋乾:“……”

    ——好个一口闷!

    见言福喝完,陈旺达像想起什么一般:“哦!还有一事,说了这么多,我倒是忘记问了,你们是桐庐哪家的公子?”

    这话问出口,六顺和宋乾皆瞥了一眼言福。

    前者已准备好随时将人敲晕,绑了了事。

    后者则摩挲着杯沿,有些期待她接下来要编的故事。

    说一个谎,需要用无数个谎来圆第一个谎。他倒是好奇,言福怎么圆。

    “我们兄弟三人是桐庐闫家孙。”言福不慌不忙,从容对答,“家父便是当年在桐庐出了名的赌徒,闫成龙。”

    闫成龙,桐庐赌坊的瘟神。

    因他身边有个厉害的傻子。那傻子生了一双会听骰子的耳朵,进赌坊常常九赢一输。

    不过那时因闫家是桐庐三大富户之首,加之闫成龙每次下注不大,小赢即走,赌坊碍于各种原因也就没动他。

    不然依着赌坊的做派,管你成龙成凤,统统给你打成筛子,至于那傻子肯定是要卸掉那双会听骰子的耳朵,看他以后怎么听!

    “你,你,你们竟是成哥的孩子?”陈旺达竟结巴了起来,他倏忽从凳子站了起来,眼中含泪,他上上下下来回打量着言福,颤抖着嘴唇说,“像!像!这眉眼就跟成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宋乾和六顺看了眼福一眼,又望了望对方。

    宋乾:“……”

    ——这人眼睛没问题吧?

    六顺:“……”

    ——很明显,有问题,大问题。

    陈旺达原名陈二牛,曾是赌坊一赌徒,输光家产后,又欠了赌坊八百两,还不上,赌坊要卸他两条胳膊,恰好闫成龙路过,设法救下了他,并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离开桐庐。

    数年后,陈二牛摇身一变成了米铺老板陈旺达,重回桐庐开了家铺子,再寻当年恩人,才得知恩人已离开桐庐。

    而如今,眼前的三兄弟竟是当年恩人之子,遗憾的是恩人已故,其内心之复杂无以言表,唯有两行热泪,为恩人送行。

    陈旺达抬手抹了抹泪,拉着言福的手追问了许多关于闫成龙在桐庐的时的事情,一问一答,东拉西扯,足足聊了半个时辰,才又扯回米价上。

    陈旺达叹了口气:“如今我知道侄儿手头紧。这样吧,我这确实还有一批米,可以九两一石的价格卖给你,但有个要求。”

    言福:“陈叔请说。”

    陈旺达:“你这次得买一千五百石!”

    “陈叔,我们此番回来实在未料到浙州灾情严重至此,这银两实在不够足。一千五百石,那可是四千五百两银子。”言福无奈摇头,“我们真的没有。”

    “我知道你们身上没钱,但你们是商人,钱如何生钱?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赚到最快的钱,尤其是在天灾时,贤侄一定知道。”陈旺达扬了扬眉毛,点到即止。

    闻言,言福脸上笑意不减,眼底却已淬出了冰,她弯眼藏住眼底的情绪,笑着抛出饵:“既是买卖,我想再和陈叔谈谈。我替陈叔卖这一千五百石粮,除去本金,余下的你我八二分。”

    “一九。”陈旺达拨弄着拇指上的扳,一语定音,“你一,我九。三天内以浙州的市价卖出一千五百石。事成之后,我向浙州商行荐信一封,为贤侄敲开这浙州商行的大门!”

    “如此,小侄先行谢过!”言福爽快应下,可随即眉头一皱,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可眼下这桐庐天寒,短衣少粮,我兄弟三人也是难熬。小侄厚颜,请陈老板为我们兄三人提供卧房三间,炭柴三斤,以及一日三餐。”

    陈旺达心里有杆称,他算了算,约莫稳赚不赔:“三张口,老夫还是管地起的。”

    -

    未时末,三人在陈记米铺用了膳,借口回闫家取趟东西,离开了米铺。

    路上,三人并行,还没走多远,天上就下起了冰雹!

    石子般大小的冰雹,砸落在屋棚上、窗户上、石砖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三人没办法,只得找了个有棚的屋檐下躲了躲。

    宋乾看着地面的滚落的冰雹,神色凝重:“眼下还未到冬至,天就寒成这样,自大齐建朝两百余年从未有过。”

    “大齐没有,但这种异常的天气在历史上却出现过不少次。”言福伸手接住空中的冰雹,冰雹入手并不像雪会立刻融化,它在言福的掌心滚了几圈,才开始融化。

    她看着冰雹的消融,神情平静,语调缓缓:“殷商末年,水旱蝗虫,民不聊生,随之周代殷商,九年饥荒,逼的武王迁都洛邑。*

    “东汉末年,十年九不登之谷,民间饥馑流民。及至三国水旱不调者十有九,大水、大旱、大风、大雪不曾间断。*

    “唐末大雪盈尺、江河皆冰、水旱相仍。及至五代气候寒冷多雨雪,灾荒瘟疫频繁,南方地区受灾尤甚。*

    “而大齐启元十七年,已出现旱灾水患……”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并未再往下说,她看着掌心的那摊水:“只希望,真像朝中那些人说的那样,熬过今年就好了。”

    说着,不等这两人接话,她转而又问:“这个时辰,街上为何一个人都没有?”

    “方才陈旺达提了一嘴,这时候衙门在发粥,去迟了就没了。”六顺觑了一眼言福,将在米铺不方便问的话问出了口,“爷,那一千五百石粮食……您真打算跟他合作?”

    “合作谈不上,眼下有些事情尚不明了,用三天时间缓缓。”言福将手中融化成水的冰雹抖落在地,自然地接过六顺递来干净的帕子,“三天后,赵檐再怎么说都该来了。”

    “提到赵檐,我倒是有些好奇,若他听到闫知县在米铺的那段《商与官》的高见,会作何感想?”宋乾撩起眼尾,目光幽幽望着言福。

    “这事不劳宋盟主操心。”言福擦净手,慢条斯理地叠着帕子,“我和他,谈的从来都是利益。”

    “原是这般。”宋乾挑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随即接着问,“闫知县对桐庐闫家似乎颇有了解。那不知对这条街,闫知县还有没有印象?”

    “宋盟主觉得呢?”言福随即将问题抛了回去。

    宋乾不答,只是看着她,那双好看的丹凤眼迎着光,微微眯起,深褐色的瞳孔应着未时的日光,灿烂且耀眼。

    言福错开视线看向他身后的巷道,回忆着方才在米铺的对话和一些过场情节。

    “爷,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六顺问。

    “一千五百石粮食,太少了。”言福敛神,正色道,“得想想法子再弄一些。”

    “爷这是打算劫富济贫?”六顺眼睛一亮。

    “不是。”言福还在想什么,闻言摇了摇头,象征性地回了句,“我只是想让他们把不该吞的东西,都吐出来。”

    六顺有些糊涂:“爷的意思是……”

    “陈记米铺,陈旺达。”言福小声念叨着这七个字,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凝,“方才你们可有留意陈旺达拇指上的那个扳指?”

    “上好的翡翠,色翠质明。”宋乾说。

    “确实是上好的翡翠,可戴在他的拇指上,总觉得有些别扭。”言福边说边回忆,“那扳指似乎有些大,以至于他要不停地拨弄。”

    “你在怀疑什么?”宋乾顺着她的话,猜测道,“怀疑那个翡翠扳指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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