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柩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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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记米铺?”宋乾看了一眼铺面前门匾上的字,又用余光瞥了一眼言福,见她神色如常,遂又转眼看向铺子。

    陈记米铺是桐庐一带较为有名的米铺,铺面分上下两层,一楼为大堂,二楼为待客区。

    若按平时,大堂这会儿正是米铺人来人往的生意点,装米伙计们应该都拿升子给客人称米,忙得脚不沾地。

    如今,店里不见人光顾,装米的伙计也成了米铺老板本人。

    “几位瞧着眼生,不像是本地人呐。”

    陈达旺本在打瞌睡,听见外面有声响,睁眼一看就瞧见三个穿着得体,浑身洒在发着“我有钱,但我不知人间险恶”的清澈气息,尤是站在中间,个子最矮的那个,瞬间打起精神,利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店家好眼力啊。”言福点头应道,“看来老板对县里的人很是了解嘛!怪不得这一路,打听何处买米,十之七八的人都说您这!”

    “这……嗐!谈不上了解,桐庐县就这么大,米粮又是咱老百姓天天吃的,一来二去就熟了。”笑脸迎人,“看三位这通身的气派,就知身份不俗。听口音,贵人是从北方来的?”

    “陈老板不仅眼力好,耳力更是不俗。”

    言福不吝夸奖,随后指了指六顺和宋乾二人,主动介绍说:“我们兄弟三人确是从北地来的。不过祖上乃浙州桐庐人士。

    “家父年轻时外出经商,后定居北方。虽说我们仨兄弟是在北方长大的,但根还是在这儿。

    “上月,家父病故。代马依北风,飞鸟翔古巢。家父未能在有生之年重回桐庐,遗恨离世。

    “为人子的不忍父亲魂归异乡,我们兄弟三人遂扶柩南下,想让老爷子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说到这,她神情落寂又显悲伤:“只是没想到,浙州有灾,而族中人……未能熬过灾情,诸父异爨,自顾不暇。

    “我兄弟三人相当于三张口,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愿管我们。

    “我们仨也不愿给族中人添麻烦,便想着租个宅子,起灶烧火,自行解决这柴米油盐额的事儿。后经人指路,找到您这来了。”

    听她一本正经地胡扯,宋乾和六顺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然后神情复杂地别过头去,一个观天,一个看地。

    “哦,原是如此。你们都是孝子啊!”

    陈老板目光撇向宋乾和六顺,见他们心不在焉,只当是他们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接着目光又落在言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个不高,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看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只是,他没没想到,这三人中有话语权,拿主意的竟这个年龄看起来最小的,最好说话的少年人!

    陈老板琢磨了会儿,随即侧身邀请,热情道:“几位里面请!买米来陈记就对了!本店存有各地大米,不瞒你们说,这省里的大人物都只吃我这的米!”

    言福先一步进,而后宋乾和六顺跟在她后面。

    六顺形影不离的跟在言福身侧,宋乾心知这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寻了位置坐下,抱着暖炉,看向站着的三人,温声道:“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两位贤弟和陈老板了。这赶了一个月的路,愚兄一见到凳子就走不动路了,厚颜坐下休息,望两位贤弟勿恼。”

    六顺此刻虽和宋、言二人为三兄弟,但在他的眼中有且只有言福这个太子殿下一人,自是懒得搭理宋乾,闻言表情淡漠。

    “这一路哥哥辛苦。你且休息,余下的事便交给我和二哥。”言福扯了个笑,既显天真又显乖巧,随后转头望向陈老板,进入正题,“陈老板可否带我看看米?”

    陈老板是人精,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遭,发现这三人的长相只有靠近他的两位眉眼间似乎有几分相似,但坐在椅子上的那位与这二人的长相却无丝毫相似处。

    “我与他二人同父异母,他二人肖父,而我肖母多些。”宋乾的手指在暖炉上敲了敲,凤眼眯起,显出怠懒之态,“所以,常常有人觉得我们不像三兄弟。”

    这话虽点破陈老板心里的疑惑,但因说的直白,却也让陈老板有些尴尬。

    “哦,呵呵!原来是这样啊。”陈老板以笑掩尴尬,“鄙人方才有些失礼,在此给几位赔不是。”

    “我这个哥哥是个实心人,他就嘴上说一说,并无其他意思。”言福看了宋乾一眼,算是打了个圆场,随后用升子舀起半升米,开口转了陈老板的注意力,“这是什么米?色泽竟如此透亮?”

    问到米,陈老板将方才的事情皆抛之脑后,热情走上前,详细介绍:“这是泗洪大米,颗粒圆润透亮,蒸煮后米有清香,入口爽滑,口感柔韧,咀嚼起来米粒泛甜,堪称米中精品。现在售价二十两一升。”*

    “好米啊!”言福赞了句,不动声色地将米放回,又指向另一种米,“这种呢?”

    “这是万年县的万年大米,前朝时还是贡米呢!”

    陈老板说着,主动取了几粒米放在掌心:“如今这米能入寻常百姓家,全赖我朝那位开国圣人皇帝!

    “这米生长环境极佳,说是沐自然精华,引四季山泉不为过分。此米芒似针、形若梭、白如玉。煮之软而不黏、柔糯可口,有‘一亩稻花香十里,一家煮饭百家香’之誉。现在售价三十五两一升。”*

    “好米配好价。”言福违着良心恭维了一句,接着指向一种米粒大而长的米,问,“这米可是京山桥米?”

    “我这屋中光线暗,倒让公子瞧不清这米了。”陈老板上前一步,“这是云州的遮放米。与京山桥米皆属长米一类,不过桥米米粒细长一些,遮放米米粒粗壮一些。

    “云州有句俗谚:下关风,龙陵雨,芒市谷子,遮放米。这遮放米香松酥软、热不粘稠、冷不回生、食之不腻,为众多富人所喜爱。”

    说着,他挪了两步转身从另一米缸里取出一把米:“公子看!这是京山桥米。米质温润,青艮如玉,熟化好、腹白少,煮粥蒸饭喷香扑鼻,绵软可口。这两种米,皆售价三十八两一升。”

    “陈老板,要是这米行有状元探花榜眼,你可不就是那当之无愧的状元郎啊!”言福弯眼笑说着,手摩挲着米粒,听着米价,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有些挂不住了,这六顺的老婆本也顶不住他们三人几天的口粮啊。

    “公子这话见笑了。”陈老板摆摆手,食指搓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似乎很受用这种溢美之言,“公子抬爱,那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

    他边说边走,走到右侧米架的尽头,踮脚在高处取出一小撮米放置掌心,折回递给言福看:“这是延寿大米,乃本店镇店之米。此米长在长白山张广才岭西麓长寿山脚下,一年只产一季,放眼整个浙州,只有我陈记米铺有此米的!

    “延寿延寿,延年益寿,寓意好,口感好,省里的那几位大人物就只吃这延寿大米。”

    说罢,他将声音压低,小声说:“前几日,他们又从我这取走了不少,我估摸着,是上面又来人了。”

    “上面来人这种事你都知道?”言福故作吃惊。

    “平日里拿米是有定数的,每次多拿也都有规律。”陈老板有些得意,“猜猜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这般得达官贵人喜欢的米,价得多少啊?”言福捏起一粒,搁在指腹间搓了搓,也学着他小声说话。

    “我观公子器宇轩昂,一表人才,与你攀谈,更觉你是个爽快的人。我就跟你直说吧。”陈老板伸手比出一个九,“寻常人想买都买不到,今日你我有缘,我以这个价卖你,与你交个朋友。”

    言福看着他比出的九,双目微瞪,惊呼道:“九两一石。”

    陈老板:“……”

    “什么九两!是九十两!”陈老板收回手,显然是被言福喊出的价格给刺激到了,收手的动作大了些差点将收拇指上的扳指甩掉,他强硬扣住扳指,脸色不善,“也不是一石,是半升!”

    “陈老板勿气,方才某失言了。”言福收起那副夸张的表情,将手中的那粒米放了回去,“都说浙州藏龙卧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人诚不欺我。”

    陈老板稳了稳情绪,见言福还不往正题上扯,又思及她方才开口说出的九两一石的惊天之言,就觉得,言福三人不是来买米的,而是来找茬的。

    他踮脚将延寿米放回架上,语气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热情:“公子说话不像经商的商人,倒是有几分文人墨客的书生之气。”

    “陈老板你这话说的不像是在夸人,倒像是在拐着弯骂人,骂我穷。”言福摸了摸下巴,不仅毫不在意,还腆着脸,坦诚道,“不过陈老板的话也说到了点子上。我们兄弟三人,确实穷。”

    陈老板无语:“……”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没钱你倒是早说啊!害我白白浪费了这么久的口舌!

    “小兄弟,你我也聊了这么久。不妨说说你们在桐庐打算待多久?这身上还有多少银子?”陈老板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称呼也变了,可想成单的心却还在,他复又看了眼三人身上的衣服,确实是上等料子,语气又软了一分,“你告诉我,我好帮你们算算看,买哪种米最划算。”

    毕竟聊了这么久,就算不是大单,他也要让这三人把身上的钱都留在米铺!

    “这……”

    言福欲言又止,扭头看了看宋乾,又望了望身边的六顺,最后目光停在老板身上,“陈老板不瞒您说,此番南下桐庐,我兄弟三人并未打算多留。

    “只是未料此地灾情严重,几无劳力。一时连找个修补棺材的匠人都找不到,更别说凑齐一支完整的丧葬队伍了。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兄弟三人带着近几百两,南下一路的花销都不及到桐庐这几日的。

    “南地灾重天寒,棉衣、碳、柴的价格都卖出了天价,几番折腾下来,我兄弟三人也有些捉襟见肘。

    “此番前来,一是想碰个运气,看能不能买到低于十两的粮食。二是想在浙州商行交个朋友,借他的风,搭个关系入浙州。”

    说罢,她拿出一张类似店铺地契的存根,展开,递给陈老板,接着又说:“家父在京行商多年,小有经营,其产业有茶铺、布庄、米店若干家。如今我兄弟三人,得承家业,便想着趁此次浙州之行,在南方也有所建树。”

    陈老板:“……”

    这都是些什么人?哪有将铺面文书随时带在身上的?

    他看着那张官府盖章的铺面文书,随后伸手拿过文书,摸了摸纸质又借着阳光反复去看官印上的图文,再三确认之后,才判其为真。

    他像看着怪人一般看着言福三人:“你们出门在外,随身带着这个干什么?”

    六顺清隽的面孔上一派冷静淡漠,虽说他也是谈买卖中的一员,可他的目光大都盯着言福这个人,而非是各类的米。

    宋乾半阖着眼,一副诸事皆交于兄弟,与我无关的轻松悠闲的模样。

    陈老板目光转了一圈,还是转回言福身上,等她回答。

    “此事说来话长。”

    言福拿回文书,长叹一口气,将其中的曲折缓缓道来:“家父当年是这桐庐县上有名的纨绔,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吃喝玩乐上,被族中长辈不知打骂了多少回,也都不见收敛。

    “及至祖母离世,族中其他兄弟成家立业,家父仍不思进取,某次惹祸后被祖父打折了腿在家休养,无意中得知祖母死前唯一记挂的人就是他,也遗憾未能见他成家立业。

    “家父无言面对祖母,遂离家远游,一路北行,风餐露宿,才知这世道生活之艰难。他白手起家,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在京小有所成,经营了几间铺子。

    “此前我兄弟三人并不知父亲过往,直至临终前,父亲嘱托我们南下浙州桐庐县,说他想回家。想回家告诉我的祖母,他的母亲——不肖子孙已有所成,希望母亲安心。”

    说到此处,言福声音已经哽咽,面上更是一片哀情:“我们为人子的遂尊其遗言,扶柩而归。只是这家中产业是实体的铺子,无法带回,便带回了这些铺面的官府文书,欲放在宗祠,让祖母看看,了其遗憾。”

    至此,话音又是一顿,随后长吁一口气,神情哀恸:“只是世事无常,浙州接连几场大灾,平白添了数十万的灾民,我族亦未能逃出此劫。”

    这番解释可算是将前因说得详细且伤感,以至于闲坐在桌边的宋乾和心不在焉的六顺都神情郁郁起来。

    宋乾:“……”

    ——往日里从这家伙口中说出的话,有几分是真?

    六顺:“……”

    ——太子殿下,药石无灵。

    “这中竟有这样曲折感人的故事。”陈老板象征性地抬手抹了抹眼角,“三位兄弟扶柩千里,送父归乡,大孝啊!不过……”

    话音一转,他伸手指着米,说:“小兄弟你家从商,你自当明白这米粮在灾年就是宝,说粒粒是金银也不为过。更何况我这的粮食都是上等货。

    “今日算我们交个朋友,我再给你让一分利,在现有的价格上,我卖你两升子。若超过一石,我现价卖你两升半。”

    言福并未立刻接话,而是踱步在屋中走了一遭,忽而问:“陈老板见多识广,对粮米尤为了解,可知道幽州丰南县有种色呈暗红的米,当地人称其为胭脂米。”

    “胭脂米?曾有耳闻,这米曾是贡米,不过因产量极少,现今几近绝产。”陈老板拧眉想了片刻,随即明白言福问这话的意思,“怎么?小兄弟难不成有什么法子能弄到胭脂米?”

    言福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又问:“陈老板在浙州可听过新晋的京都第一楼——赵楼?”

    “赵楼?呵。虽说赵楼被称为第一楼,我却觉得名不副实。”陈老板不以为然,“赵楼能在短时间内一跃而起,不过是仗着大齐第一皇商的名号。要是哪天皇商换人,赵楼便如无根之木,一触即倒。”

    “看来陈老板还不知京都商界的大变动。”言福故意停下来,等陈老板接话。

    他当即追问:“什么大变动?”

    言福抚平袖口的褶皱,慢条斯理地将京都的一些事情告诉他:“京都赵楼的那位掌家人给浙州捐了几船的东西,当今圣上知道后亲自给赵楼提了五个字——天下第一楼。如今赵楼已更名天下第一楼。估摸着该消息这几日就会传到浙州商行。”

    陈老板皱眉,不知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这些和胭脂米有什么关系?”

    “陈老板,你我都是商人,应当很清楚我们的钱是死钱。临时拿出几百两还成,但如果想要临时拿出几百万两现银,这种难度不亚于登蜀道。”

    言福看了他一眼,继续说,“这赵楼的掌家人也是一样,故而不得不低价出手一批东西,折换现银。而这批东西里就包括丰南的一百亩胭脂米田。”

    说着,她伸手拿起一粒米,递到陈老板跟前,一番话入情入理:“百亩的胭脂米田产出的粮食,不足上贡量,早些年就取消了这一贡。

    “虽说这胭脂米如今不是贡米,但以一粒一两的价格卖出去,抢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陈老板拿过那粒米,瞪眼问:“眼下这田在谁的手上。”

    “巧了。”言福谦和一笑,“如今这田,在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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