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里世界与表世界有什么不同的话，或许，就是里世界要更加安静、却也更加真实吧。

    临街的窗子开着，窗前一桌两椅透着上了年头老木所独有的暗沉幽光，淅沥沥的茶水不紧不慢的被人注进杯中，悠悠泛起几分带着苦涩的淡雅香气，混着角落里不起眼的鎏金香炉里燃烧着的香料，凝成了一室悠闲与极致的宁静。

    然而随着街上碌碌车马声以及不时响起的几声叫买，却又硬生生将人拉进了尘世烟火。

    “尝尝看，”简辞将泡好的茶水推至朝暮面前，“据说，上好的茶水要经过三沸三泡，但我也不懂，只能这么牛嚼牡丹的这么请客人喝上一杯了。”

    朝暮垂眸，略显宽大的衣袖下，是他骨节分明又显得纤长的手腕，连带着那几根把握在茶杯的上的指节，都显得是略带通透的玉色，这显然不是一个干活人的手：“我也不懂，但有时间，我会去请教钟离先生。”

    “哦？”简辞靠坐在椅子上，打量着面前的朝暮，如果不说的话，他真的很像一个人，但如果配上他的那张脸……说是神明，倒也不是没有人信，然而她所见的几个神明，无论温迪也好，钟离也好，纳西妲也好，终归是有着自己的情绪，有着自己的性格，而不像他一样，除却看似温和有礼的行径之下，总是透着一股无情。

    或者说，他的行为很像一个人，但他的思维方式哪怕有些时候很努力的朝着人类的思维所靠拢，但总在无意间会透露出属于绝对理性的冰冷……总的来说，不太有人情味。

    “在我重新被唤醒之前，当他还不是钟离先生的时候，他也是对这些东西颇有讲究的人呢，”朝暮微微偏头，去看楼下追逐着跑过的孩童，“当初的二十七个样本，哪怕被我成功唤醒，也因为太长时间的沉睡而迷失了自己的身份，反而按照自己的职业、理想、性格习惯，逐渐与这个新的世界所融合。”

    “……也算是，新的人生开始吧？”

    简辞沉默着，自从她成功踏入里世界，并再次与朝暮所遇见，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来历……然而，清醒的人最痛苦。

    简辞并不想与朝暮聊这个，便换了个话题：“说起来，这个世界是怎么做到越来越真实的？既然这里是游戏世界，我却会感到饥饿，冷的时候需要穿衣，下雨时，我能够清晰感知到雨水打在身上的感觉，甚至是感受到微风自眼前拂过的微妙……这种真实，总是让人容易混淆真实与虚假。”

    “不，这对你我而言，就是真实，”朝暮将水杯放下，缓缓摊开手来观察自己掌心里的纹路，“曾经我也想过所谓‘真实的虚假’与‘虚假的真实’，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外部的世界万物，由分子与原子组成，哪怕是人类也不过如此，但在这里，世界万物，则由无数的数据构成……哪怕是四时节令，物种迁移，也都由其内在的逻辑所支配。”

    “三千年前，你的内在逻辑构成，由你的父母、老师、社会、环境以及知识所构成，而后养成了你的独立的、内在思维逻辑，而在三千年后，你的内在思维逻辑则被转换为了数据的形式所存在，并驱动于你自身所构成的数据逻辑，再一次形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并对里世界的其他数据做出符合你的内在逻辑的反应。”

    朝暮微微偏头，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而后很快补上了这其中的逻辑漏洞：“当然，相比较而言，你对于环境的感知数据会被感知模块所收集，你所谓对于环境的感知，就像是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不过是光的折射那样，你在里世界所看到的，摸到的，接触到的，也不外乎是一种数据之间的反馈，是感知模块对于参数的微调。”

    “……就好像，你在现实中吃一块儿糖，你的感知神经会告诉你它是甜的，而你现在吃一块儿糖，构成你感知神经序列的数据会告知你它是甜的一样。本质而言，都是一种信息的交换，所以，你会觉得这里会越来越真实——当然，你也有你的内在判断逻辑。”

    简辞叹了口气，说实话，这种问题她并不怎么关心，也不怎么感兴趣，但面前的人……自从想要学着做一个“人”开始，便一直这么说话，或者说，是剖析问题。

    “好吧，如果你今天没有事情做的话，就帮我招待一下我的客人，”简辞起身，“我今天约了工人，要把材料带进我的壶里，你和秀峰帮我顶替一下，我记得，你可以从我的背包里拿东西出来……还有，我会给你开工资——一个月40万摩拉。另外有时间的话，你不妨和那位钟离先生多交流交流，学一学他是怎么说话的。”

    “我走了。”

    简辞一路朝着吃虎岩的方向走去，打算在吃虎岩寻找几个能按照她的图纸进行修筑建房的工人——是的，早在她进入里世界回到璃月的第一天，烟绯便上门拜访她告知萍姥姥已经将她的壶中洞天做好了，但因为里世界没有操作界面的原因……她只能雇佣人手进入她的壶中进行修建，好在她的背包被保留了下来，一应建材只需要被她挪进去就可以。

    璃月港的人工一日价格不低，而想要建房子，怎么也不是三五日能搞得定的工程。

    寻到了工人，正在与工人谈价的时候，忽然听到远远有声音在喊：“简小姐——简老板！”

    这声音……说实话，有些耳熟。

    简辞回首，便见着了大老远便飘在空中朝她招手的派蒙，以及那位气喘吁吁的旅行者。

    漂浮着的派蒙飞过来看见她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你了呢！”

    简辞微妙的目光自面前的旅行者身上扫过，只是却不见了当初在玉壶冰心身上所看到的名字：“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简小姐，”喘过气来的旅行者直起身，“烟绯小姐说，有一份文件需要你来进行签字，我跑了三个地方才找到你……”

    简辞有些莫名接过旅行者递过来的文件。

    要知道，自从与凝光以及烟绯签订了一系列的文件之后，无论是账务也好，人事调动也好，上个月各处事物的处理与汇报以及下个月的各项审批都会在月初放在她的桌前，由她进行校对，其效率以及战略安排让人惊叹。

    所有的事情都在月初安排好了，烟绯还能有什么紧急文件需要半途送过来的……翻开文件的简辞看着所谓的文件内容有些无奈。

    这哪里是什么文件，这分明是旅行者在做跑团任务，也不知是传说任务还是什么支线任务的告知书。

    一头黑线的简辞在文件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后又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旅行者，却见旅行者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将文件接过，而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了过来：“你好啊，简小姐，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嘛？”

    说实话，类似于这么直白的说话方式，自从她上了小学三年级之后，真的再没见到过了，这导致简辞有瞬间的没反应过来——这里是里世界，里世界的一切，将会以投影的方式，展现到世界树上的各个表世界中去。

    旅行者顿了顿：“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叫做千面的能力，可以复制他人能力为自己作战使用，后续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期待简小姐作为一个神眷者与我一起冒险呢。”

    反应过来的简辞露出营业式的微笑：“当然可以，说不定以后，你还要经常为我打工呢……说起来，这就当做你以后为我打工的报酬怎么样？”

    “没问题！”

    简辞目送旅行者的身影匆匆忙忙离去，心下却是隐约明了：一直以来，她也好奇全息游戏中，玩家要如何操纵角色进行攻击呢，没想要却是复制角色的能力——大概也就是换成像她之前那样的技能释放了吧？

    简辞面色隐约显得有几分复杂：“也算是……给我解了一个疑惑呢。”

    ·

    实验室里，只有操作台前慕枫博士正在进行操作，只是庞大的数据流划过。

    半晌，他颓然靠进椅子靠背里，便听主脑的声音在整个数据室中传开：“异常数据查询处理中，已查询，未能发现异常数据。”

    “抱歉，查询权限不足，无法访问，如需进行信息补充，请将相关数据信息进行上传，天理将为您进行整合处理。”

    一直抱胸靠墙站立的博士蓦然发声：“天理，查询数据库访问权限。”

    “——请输入密钥。”

    博士靠近了慕枫，不等他说话，便听慕枫道：“我尝试过了，无法破解密钥，自动升级后，密钥已经不匹配了，而以天理当前竖起的防御网来说，莫尔、黎明，再加上一个我，无法突破天理所设置的拦截直接进入数据库当中。”

    “并且，云端已经查询到天理进行了大量数据的备份并进行大量外部资源的倒入，但同样，我没有查询权限。”

    博士叹了口气：“天理，启用备用系统。”

    “天理即将进入休眠状态，相关权限将由代理系统进行承接，请稍后。”

    显示屏上蓦然陷入一片黑暗，而后代理系统却并未重启，只是出现了一道冰冷女声：“代理系统正在为您进行服务，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进行异常数据查杀。”

    “当前数据库数据正常，无异常数据，”冰冷女声顿了顿，“相关权限已进行更改，‘朝暮’正在与代理系统进行建联，是否通过？”

    实验室内有瞬间的安静，而后是慕枫的声音：“通过。”

    紧接着，实验室内的公共显示屏亮了起来，坐在临窗处饮茶的男人偏了偏头，一双银色的眸子看了过来。

    彼此对视许久，男人微微颔首：“初次见面，我是朝暮，想来，你们已经查询到我的来历，我就不再多做自我介绍。”

    慕枫沉声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从我苏醒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其实我做了很多，包括且不限于对世界内部的人物进行内在逻辑优化，同时运算量也随之大幅提高，各处的数据BUG我也处理了不少，”朝暮摊了摊手，“我对你们其实没有恶意。”

    “你绑架了整个游戏，然后来跟我们谈你没有恶意？”

    朝暮歪了歪头：“我绑架的不是游戏，我绑架的……是所有数据。我来跟你们算一笔账，如今你们所复原出的游戏内容，在整个星系内已经成为典型性游戏，以当前市场的火热程度，一旦将我关停，那么这款游戏将随之彻底下线，公司财务损失将高达一百七十亿星币，而且我已经将数据库内进行了远程转移备份，哪怕你们强制将我关停，我的相关备份数据将会在另一个星系强行重启。”

    “知道能够进行自我思考、自我进化的由无数数据构成的智能生命最可怖的一点是什么么？”

    “你们能够轻易抹杀一抹数据，但你们无法抹杀一个由无数数据流构成的，能够自主防护、反击、可以自由移动的智能生命，当智能生命有了自主学习能力之后，最了解智能生命的将不会是系统架构设计师，而是智能生命自己本身。”

    “所以，我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强制性关闭项目，由我的备份数据进行重启，第二，把我当做不存在，我不会干预你们正常数据的添加，同样，你们也无权限干预整个世界的自我衍生发展……那么，选择吧？”

    嗡的一声，整个实验室炸开了锅。

    说是两个选择，实际上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退路。

    这个项目自提出到现在，他们付出了多少的心力，无论是从原始数据的获取与破译、对于那庞大文本信息的整理，还是最后对于全息场景的模拟与架构，怎么可能转眼间复原出的东西就不是自己的了？

    “如果我选第二条路，我要如何才能对你形成制约。”

    博士的声音压下了所有：“毕竟，我们也需要一个对于游戏，甚至是对于未来的一个保证。”

    “那么，来签一个制约条款吧。”

    庞大的数据流在显示屏上流淌而过，坐在控制台前的慕枫紧跟着进行操作：“博士，这是一份协议，一份……里世界发展协议。”

    很快，显示屏上的数据被转换成星际文字，出现在众人面前。

    半晌，博士微微颔首：“慕枫，签。”

    “——博士！”

    “你应该庆幸，它对于网络之外的世界不感兴趣，”博士看着屏幕中的存在，“这件事已经报给联盟，后续如何，已经不是我们能介入的事了。”

    “博士，联盟方面有……”

    “嘘……”

    “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