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似乎漫长得无边无际,目之所及的密林似江若海,或许更像令人无法挣脱的沼泽泥潭,围困着深入其中的猎物们。
忽而,寂静中传出水波荡漾之声,这声音清晰可闻,并不似传说中阴林应该出现的凄切哀怨的惨叫。
白谕毫不迟疑的循声而去,阿牛满腹疑惑又无法阻止,只好跟上。
林中穿行不易,偶有荆棘茂林挡路,阿牛都是一马当先在前面开路。过了许久,前面竟有月光倾泻银霜漫地,阿牛心中一紧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他一顿,白谕便越过他走到了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密林,视野之内竟是一个圆形水潭。
水潭幽深不可见底,银色月光落在上面,显现出一种奇异的褐色。
白谕上前几步,仰头看着清冷明亮的月亮,银色光芒在她覆眼的青纱上流淌出潋滟波动的青光来,她道:“今晚,不该有月亮出现吧。”
她的话好似在询问,阿牛却听出了笃定的语气,回忆起这漫长的一夜,阿牛也道:“今日云深雾重,白日里连太阳都见不到更何况是月亮。”
垂首环顾四周,圆潭附近光秃秃的,甚至可以说寸草不生,再远些才有在黑暗中氤氲连成一片的树林。阴林的古怪自不必多说,光是那些可怕诡异的传闻就让人望而生畏,可是之前所遇所见,除了不见身形的吃人怪物,其余遭遇还可用常理解释。如今,却是异象叠生,莫非是已经到了妖邪老巢了?
“你说,下面会有什么东西?”白谕蹲下身,话说一半,就要伸手去触摸潭中的水面,阿牛吓了一跳,他赶紧制止,“姑娘,这水或许有毒,别碰!”
白谕的手停在半空,没有继续探下去,“这水里只有血气。”
“血气,你说这是血潭?”
白谕还欲再说,恰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阿牛相当机警,率先出手拉着白谕连退数步。只听落水声‘噗通’作响,水花四溅,待得稍稍平静,却是有四五颗圆滚滚的东西浮在水面上。
空气中突然涌动起一股难言的恶臭和腥气,阿牛定睛细看过去,不由胃中翻滚,几欲作呕,水面上的那些竟然是五官可辨人的头颅!
白谕也瞧见了圆潭中的景象,只是她轻咦出声,更多的是惊诧:“咦,怎么是他!”
水潭中,上下浮沉,血水满面的中年大汉竟是贺老大,而且还是活生生的贺老大!
沉在血池之中,贺老大显然也是极为难受,不过他多年刀口舔血,过惯了血雨腥风的日子,这般骇人的场景倒不足以让他崩溃。贺老大甚至还有余力和闲心观察起自己身边漂浮在水面上的头颅,等他反应过来这些头颅正是他死去兄弟的面庞时,他情绪之中的某根弦彻底断了!
独自泅水上岸,贺老大浑身是血,鬼气森森的看了白谕他们一眼,他似乎并没发现笑脸男人不在场,又或许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他疾步朝白谕这边走来,身后清晰可见的血脚印更衬得他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阿牛心道不好,挺身挡在白谕身前,他才刚动,贺老大比他更快,只听得破空之声在耳畔一响,阿牛被他抓着衣襟高高举起,贺老大怒喝出声道:“你不是要吃人吗,来啊!你吃了我弟兄不说,还杀了我亲弟弟,呵呵,怎么不连我一起吃了!还是你不喜欢老的,喜欢年轻的是吗,老子这里有,你来啊!”
贺老大的力气与嘶吼仿佛成了最后他宣泄的出口,阿牛被举在半空中毫无反手之力,就像是三岁孩童与巨人之间毫无悬念的戏弄。
听到那个叫做贺明的年轻人被杀,白谕愕然呆了片刻,她眉头一挑,抬手就要扯去自己眼睛上的青纱,可是念头一转,动作在空中一滞,反手把一块小石子丢了出去。
圆润的石子映着月光在半空中竟然凝出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冰寒之气,白谕的手劲不大,却相当精准,石子撞在贺老大后背的某处穴道,癫狂的贺老大顿时软绵下去,废人般摔倒在地,看起来意识全失。
“你没事吧?”白谕几步上前,见阿牛身上并无外伤,又道:“我们先离开这里,被这个晦气缠身的大块头缠上可不太妙。”
她几乎是看到了成云般浓重的死气萦绕在贺老大眉宇间,即便今日尚存,死期亦不远了。
两人匆匆择了个方向离开,很快,再回首时,人头血池消失在视野里,他们的脚下已经变成了一大片崎岖不平的泥泞土路。
头顶的月光依旧清冷如霜,将四周照的雪白一片,少了阴林先前的幽深恐怖,却又多了些无处藏身的危机感。
“这里难道是十多年前邑城被瘟疫夺去性命的百姓墓冢?”阿牛吸了口冷气,怔怔道。
举目四望,千余个高低大小几乎一模一样的土包映入眼帘,就连排列都是规整划一,形状规矩到令人震撼。如此众多的坟茔,这不得不让阿牛立刻想起多年前阴林附近的邑城被瘟疫肆虐险些变为死城的旧事。
阿牛不可置信的摇头,眼前的场景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瘟疫害人,后人掩埋甚至焚烧,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只是普通人如何能做到将坟墓挖掘得如此相似,肉眼几乎分辨不出任何差别,这手笔更像是训练有素的特殊组织所做。
可是,为什么?
脚踩坟堆的边缘又往外走了几步,阿牛侧脸便想招呼白谕,可是他转身看去时,白谕早已到了坟场内某个只有半截土堆的坟前,正探头往下看着什么。
坟地会有什么?阿牛实在想象不出白谕会对这里出现的东西感兴趣,他几步走到近前,垂眼看到的是意料之中的森森白骨。不过,没想到的是,这里还有没被掩埋的墓坑。
“姑娘,这里有什么异常吗?”
“还不异常吗?”白谕的声音低了些,清脆悦耳的少女音调喑哑起来反而带着软绵的调子,听得阿牛神情恍惚了一瞬,只是待他反应过来白谕话里的意思时,不由背后生寒,“这白骨若真是当年疫病死去的人,下葬之后为何会没有头颅?埋葬他们的若真是其后人,又为何没有墓碑,祭奠,甚至连棺材都省了。最后既然埋得如此草率,又何必要弄出一个这么齐整的坟场,何不草草挖个大坑将所有人一起掩埋,那不是更省事?”
想到刚刚的血潭人头,阿牛沉吟道:“所以当年瘟疫的事情或许另有隐情?阴林的妖邪真是死去的冤魂作祟?”
白谕对此未置一词。她突然感到眩晕不止,身体的伤势未愈,让她的精神愈发不济,连带着看那些白花花的骨头都有了重影。
“嗯?那是谁?!”阿牛惊呼一声,令白谕强打精神看去。
坟场边界处,一道飘渺不清的黑影似乎做了个抬手的动作,白谕和阿牛的目光刚至,他俩顿觉身子一轻,面上夜风刺骨,神志突然混沌难明起来。
好像只过了一息,又好像过了好几个时辰,阿牛刚从晕眩中清醒过来,脚下一软,竟然彻底昏厥过去。
白谕扶着边上冰冷的石壁,艰难喘息几声,青纱之下的眼睛愈发疼痛。她这身子如今倒跟时日无多的倒霉弟弟相差无几了。
“你的伤?”耳畔,少年清越之声低低传来,白谕忍住呕吐的感觉瞥了身边一眼,待看清身侧之人的面容后,眉梢微挑,她刚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头一动,她赶紧用手捂嘴,却还是没有忍住咳嗽的举动。
“咳咳咳!咳咳!”待一阵猛咳之后,白谕的脸色由白转红,尽管这红是带着病态的潮红,却也让她的面色看起来好了几分。
那人探住白谕的脉搏,沉声道:“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是谁做的?”
白谕缓了缓气息,闭目养神,回想起从云麓山受伤到被好心的客船商人救起辗转到达阴林,时间有近二十日了,“小事而已,总之现下还不会死。”
闻言,对方冷然垂眸,将一双凛冽星眸掩住大半,他断然道:“我即刻送你去其他地方疗伤,此地阴魂之气太重,对你无益。”
“等等。”白谕恢复了些许力气,缓缓靠着石壁坐了下去,她单手捂住双眼低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寻人,人还没寻到,怎么能半途离去。”
“不是寻我?”对方语气轻佻,抬手将自己的外衣披在白谕身上。
白谕半昏半醒浑浑噩噩,早就没了答话的意识,连气息都孱弱了几分。
昏迷过去的阿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怒喝一声,猛然朝来人冲了过去,“你别碰姑娘!”阿牛双手一扑,显然是想将人推离白谕身前,然而等到与那半蹲在白谕面前的人四目相对时,阿牛愕然愣住了。
竟然是贺明!
可是,先前贺老大明明说他弟弟已经死了,怎么会?!
阿牛狐疑的盯着贺明上下打量,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短暂僵持后,贺明突然起身持一把黑色长剑转身往山洞外走去。
“姑娘,你没事吧?”白谕的状况只要有眼之人都能看出来虚弱之态,更何况刚刚连他都昏厥过去,到底是什么古怪的术法让他们从坟场瞬间移动到这个幽深山洞中的?
“外面起了些变故,你们待在这里,我去看看。”贺明简短几句话,语气平淡,却隐约透出不容置疑。
阿牛盯着贺明留下照明的夜明珠,愈发觉得奇怪!贺明去而复返,突然间对陌生的两人流露善意,他不是应该更关心那两个同伙的安危吗?可是他连问都没问,反而......转头看向熟睡过去的白谕,那碍眼的灰色外套明明就是贺明身上的。
阿牛神情怔忪,盯着白谕的脸颊出神。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阿牛猛然回神,警惕的看向漆黑的洞口。
浓稠的黑暗之中,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冲了出来,夜明珠的光华驱散对方周身黑暗的同时,阿牛倏然站起身,脸上顿时露出复杂的神色。
“爷爷。”阿牛不冷不热的叫了一声。
老乞丐满身血污,然而精神矍铄,看不出受伤的模样。
看到阿牛的那一瞬,老乞丐浑浊的眼眸一亮,颤声道:“孩子,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阿牛眼神闪烁不定,脚下却是不动,“爷爷,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老乞丐没有理会阿牛的询问,反而是盯着熟睡的白谕露出了惊喜又贪婪的神情,“哎呀!好,太好了!”
阿牛不禁皱眉,挡身在前,隔开了老乞丐的目光,“你想做什么?”
老乞丐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夜枭高鸣,尖锐刺耳,甚至夹杂着女子的阴柔之态:“阿牛,别傻了,就差她了,她一人足矣!我们都会解脱的,马上就要解脱了!”
“你疯了!”阿牛低喝道,他的眼里含着超出年纪的冷然杀意,令人触之生寒。
老乞丐一愣,随即惊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不错,就是这个眼神!就是它!南流扉回来了!南流扉还没死!死了!活了!哈哈!活了!”说到后面,老乞丐愈发癫狂无状,身体由内向外竟然散出缕缕黑色雾气。
“闭嘴!”听到那个名字,阿牛心中杀意更甚。他手腕一转,白刃一闪而过,没入老乞丐身后的黑暗中。
“血,嘿嘿,血~”老乞丐癫狂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对伤口视若无睹,却对满手的鲜血充满了兴趣。
阿牛心中骇然,皱眉道:“真的疯了。”
老乞丐还在原地又叫又笑,伤处鲜血直流,血腥气很快沾染了山洞的每一寸,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