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姜无，师傅姜昊取的名字。捡到她时，连襁褓都没有，□□浑身，一无所有；以此，师傅给她取名为“无”。

    她觉得师傅不靠谱，这个名字实在敷衍。姜昊还真给她强行编了个解释：“无”是无所负担，无人牵绊，是无限自由。

    海内存九州，她生长在允州。这片土地上，除了未被收服的洹州、黄州，和快要归降的滨州，其余六州都归属中原正统，听从那神族东殷帝君号召。

    九州之内，人、神、妖族共生。神妖两族，族群少，寿命长法力高强，但若无法成功渡劫，维持道行，终会陨落消亡，不入轮回。人族虽是力量弱寿命短，但绵延生息人数最是庞大；人族只要修行正道，可保福寿绵长；若就只是个普通人，品性良善也还可转世轮回。

    同样是人族，师兄杜知辛天资超凡，而姜无毫无天赋。跟着师傅修行十几年了，那“灵根”依旧没有被浇灌发芽。

    允州在中原最南，灵气淡。灵脉被分割得细碎。由此，不能聚集壮大为正统的修仙宗门，修行世家。像姜昊所在的青衍派这般聚在沙青山，受一方微弱的灵脉滋养的小门派就此形成。

    附近的村民，往往会将家中有灵根的孩子送到山中拜师，不求个得道成仙，只图学点道行保个平安康健。

    山中子弟除了日常修行，便是随长辈外出游历伏魔除害，既为民除害利于修行，也可收些银钱负担日常开支。

    师傅师兄们外出历练，也捡到过很多无名弃婴带回山中。若是有天资，则跟着门派一起修行；若是没有灵根，便在山里干干活儿也能有口饭吃。姜无属于后者。

    沙青山下，有分割出来的一块块农田耕地，他们不属于附近村民，是青衍派的开垦出来的。作为普通的人族，人一多，吃饭就成了问题。山下那一块块开垦出来的土地中，有一小块是属于姜无种萝卜的菜地。

    姜无已在沙青山下种五六年萝卜了，而只比她大四岁的师兄杜知辛已经随师傅出门历练快五年了。

    山中吃得寡淡，偶尔在山下干活儿时，她借着这修仙门派的名声，在附近村民家中帮点小忙，也能得到村民的感谢，美滋滋吃上一顿好饭菜。虽是有些辛苦，但也算得上满足。

    刚过完夏季，艳阳高照却不再热得让人发慌。今日天气好，她要去挑水浇菜。麻利地扛起一根扁担，前后挂两个小水桶，伸个胳膊搭在扁担上控制着平衡；今日的农作便开始了。

    菜地离河边有点距离，木桶不大，却并未装满；反正挑水途中总会漾出些水，不想浪费力气，她早算好了最佳水位。这一批萝卜刚种下不到十日，萝卜早已钻出小苗。她拿起半块葫芦做成的瓢，不需要浇太多，一瓢水下去能浇一小块。

    她在心里默默数数，算算这一批苗的成活情况。这一波竟然是目前活得最多的。浇完这大片菜地，抬头看了眼太阳的方向，她估算好时间，拎着空木桶慢悠悠转回了山。

    近来心情极好。一个月前的生辰，她得了个天大的宝贝——一个芥子袋，尽管内里的空间很小，但她足足开心到现在。

    那是师兄上次回来带给她的。师兄游历途中救了个快入魔濒死的神族，便送了青衍派这行人好些东西。本来分给杜知辛的是一把好剑，对于修习剑法的他正是合适。可他还是换成了这个芥子袋给了姜无。

    由此，姜无拥有了人生的第一个法宝，一个二手的芥子袋。

    与各州名门正派比起，青衍派属实是名不见经传。青衍派简朴，屋舍都建得简单。议事堂建了个五开间的重檐歇山式木楼，其余都是些普通的青瓦小屋。只有跟着师傅们外出游历的弟子着门派统一的青衫；其余人基本都只穿着普通褐衣，看不出与周围农人有多大区别。

    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姜无心里自然清楚，青衍派所宣扬追求的“简朴自然”，本质的渊源是门派的清贫和山中灵脉的稀缺。可惜师傅师兄们勤勉刻苦，但封胡羯末之辈寥寥。

    姜无灵根受损，虽然认真努力，却还久久停留在练气期；天赋的缺陷总是难以弥补。而在“姜无”之后，还有无数个“姜无姜有，姜东姜南……”

    自前几年开始，师傅也无暇管她，她只是零星跟在师兄们身边随便学点。后来青衍派里吃饭的人多了起来，她也要跟着帮忙干农活种点菜。日子过得飞快，每日虽然干点儿，但总的还算轻松自在；她种的萝卜又大又胖，汁水足，外皮薄，长得还快。这些年，整个青衍派总有吃不完的萝卜块，萝卜片，萝卜丝，还有萝卜咸菜；丰收季里连那拉货的驴都有吃不完的萝卜。

    天边余辉退却，浅浅月牙挂上了树梢。烛火星星点点渐渐点亮。

    她从腰间取出那芥子袋，放在手心看了一遍又一遍；晚上凉爽，她坐在院中对着初升的月亮许个愿：希望师兄此行早日回来。

    然而，命运就从这这沙青山普通的一日开始轮转。

    约莫丑时，她被一阵喧嚣吵醒，外面好似有人大喊大叫；她揉了揉眼，起身裹了件外衣。隔壁床的师妹，却早已不在床上。

    “阿慧，阿慧师妹？”郑顺慧虽是她的师妹，却比她更具天资，青衍派女弟子不多，两人年龄差距不大，因此分在同一间屋。

    叫了两声，无人应答。姜无干脆穿好衣服，出门口看看。

    门外竟灯火通明，恍惚中她都以为是有什么重大法事；寻着灯火更明处走去，却见满眼全是着青衫的师兄们。

    师兄师傅们都回来了？她内心惊喜，又见众人神色严肃，内心不由得翻涌起一阵忐忑。

    “师兄，怎么回事？”眼前人是年长她五岁的师兄张怀玉。

    “在雾峰山下遇到一群入魔的弟子，本想救人，不想却落入圈套，师傅和知辛师弟都受了重伤，我们连夜赶回来的。”

    一听张怀玉这话，她又急又怕，嘴唇有些发颤，“现在怎么样了？”

    “尚在昏迷之中，长老们在想办法了。”想到平日姜无与杜知辛的关系，便也多补了两句，安慰道，“你别怕，已经去取师尊珍藏的灵药了；你回去安心睡个觉明日就好了。”

    姜无干着急，本要继续问下去。却见张怀玉将人堆里帮着打水的郑顺慧叫了过来，“阿慧师妹，你跟阿无先回去；人太多了，实在不便。”

    没有办法，两人只好一起回了房。

    天光刚刚亮起，姜无利落收拾起床；从井里打起一盆清水，在熹微晨光中，姜无和顺慧两两相望，默契的是两人同时的沉默，和同样明显的眼下乌青。

    麻利干完上午的活后，姜无就匆忙往议事堂跑。终于在一众师兄嘴里听到师兄人已清醒的情况，胸口那块巨石头也终于落地。

    打听好师傅师兄歇息房间后，她回去难得熬煮了份清粥带了过去。

    “师傅……”她刚一开口就瞧见一脸怅然的姜昊；再想开口问问一旁躺着的知辛师兄时，又见怀玉师兄使了个眼神，她便住了嘴。

    她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桌案上，并未走近师兄身边。

    姜昊受伤并不严重，已经坐立起来；毕竟当日最严重一击被这个好徒弟给挡住了，他是又自责又难过。

    她伸长个脖子往师兄那边看，只瞧见他面容憔悴，面色苍白，头发还散乱，额间出汗还沾可好些头发，还带血迹的里衣都未来得及换。

    若说从前，谦和温柔的师兄总是一丝不苟，他的发丝和衣衫都像听他话似的永远干净齐整。

    方才，她已从怀玉师兄的眼神里，读懂此次事态的严重凶。

    她的天都要塌了。

    姜无不敢靠近，脚像粘在地上，立在一旁一动不动。像师兄教她的那样，她在心底拼命叫自己坚强；却还是没忍住啜泣，不小心哭出声。

    “哭什么哭。”姜昊本就难受，听着哭声更是心烦意乱，他别过头瞪了姜无，“死不了。”

    师傅的声音大了些，吵醒了本在休养沉睡的杜知辛。

    他艰难睁开眼想直起身，怀玉连忙一把将他扶起靠在床边。那澄澈的双眼里布满血丝，见姜无泪眼模糊，有气无力中还挤出个笑容，“别怕，我没事。”

    杜知辛又微微转过头，看向师傅，“休养要平心静气，师傅莫要怪师妹，我感觉好多了。”

    知晓杜知辛是在强撑，姜昊内心不好受，不愿继续看下去，“怀玉，扶我起身，我去找师尊。”又转头看了眼姜无，“照顾下你师兄。”

    她点点头。

    见两人离开的身影，三步当做两步走，姜无立即扑了过来蹲在杜知辛的床边，那双大眼睛在细密的睫毛下闪动着波光，“师兄，你会好起来的吧，不要吓我。”她仰头盯着杜知辛，任凭眼泪鼻涕流。

    像从前一样，他掏出一张干净手帕，颤抖着手还帮她擦干净脸。

    “服了师尊给的灵药，过两日就能好。”他艰难扯起嘴角，浮起个温暖的笑容；像冬日的枯树枝头拂过了春风。

    “我真是太没用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红着眼眶，伸出小手拿起一旁的毛巾，将他额间和鬓边的汗水一点点擦干。

    “怎么会没用呢？你种了这么多好吃的萝卜，天底下所有种萝卜的人里你就是第一。”他凝望着姜无，眼眸中的星光闪动。

    她自是知晓师兄又在哄她，“那你要快快好起来，我还可以种更好吃的萝卜。”

    突然师兄捏了个诀，他怀中出现了一件红色的衣衫，她疑惑中又听到师兄开口。

    “给你买的。”衣服展开，是件暗纹绣花的红色襦裙，裙摆那银丝绣满的莲花跟随光影浮动，“我见外头的女子都有这种衣衫，看看是否喜欢。”

    路过一家裁缝店时碰巧遇到个难缠的妖魔，待收服妖物后，他在那店里一眼相中了这一件衣衫。本有位神族的道友也想买下，庆幸他自己抢个先。

    “当然喜欢。”她并未认真去看那衣裙，其实只要是师兄给的东西，姜无都会喜欢，“这种时候你竟还想着送礼。”

    杜知辛实在有些难受，他垂下眼眸，掩去那眼底的疲惫沧桑，“师妹，你回去试试衣服，我困了。”衣服给她就好了，免得一直牵挂在心头。

    “我就在一旁陪着你。”

    “你在身边，我睡不着；快些回去。”

    “可是。”见他已轻轻合上眼，想必也是累了，“那我先走了。”

    说完，她收好衣服假意离开；又悄悄折返，就是这样一直守在师兄跟前她也乐意。

    “说好的回去呢？”师兄的话说得越来越慢，“我是困了，但也能感觉得到。”

    不想再让师兄提醒，她也只好不情不愿地慢慢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