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夜色将最后一丝天光敛去时,寒鸦立于枝头。

    澄心山一带灰雾弥漫,几乎看不见笼在其脚下的惊鸿镇。哪怕接近春节,街市也早早收了摊,一路无多少行人车马往来,唯牌匾上写着“醉月客栈”的一间楼,灯影最盛。只因客栈主人与其好友,功夫了得,又皆是少有的美人,故而夜间也有人慕名而去。

    里头已有不少宾客,于暖光之中把酒言欢。

    一少年单独坐一桌,喝着小二给他准备的乳茶,看其他人吃酒猜拳,兴致正盛。蓦地,他余光一瞥,见窗外的黑夜中有白絮纷落,俊美中仍有稚气的脸露出欣喜,快跑到了檐下。

    他着如霞绯衣与白靴,乌黑的发系成高马尾,落在肩膀一侧。衣上坠着鎏光金饰,一晃,便轻吟作响。

    “下雪了?”洛定宁伸出修长又泛红的手,声音清软,却不禁有些感慨:“又是一年,我还是没有找到你。”

    身后,怜娥替客人斟完酒,眼神示意小二把披风拿来,朝他走去。一袭及地灰袍,温雅从容,裸露在外的肤色惨白如尸,如雪冰冷。随着鬼术消失,一双黑眸变幻成红瞳,昭示其鬼族之身。

    她将手中的绒毛披风轻覆在洛定宁身上,不客气地取笑道:“你一个男孩子也喜欢看初雪?像个姑娘似的。还有,哪有主人扔下一屋子客人不管的?”

    洛定宁不好意思地笑笑,肤色更显白皙,衬得额饰间晶莹剔透的眉心坠鲜艳欲滴。

    他将披风取下,“这不有怜娥姐你招呼着吗?哪用得着我,大家可都是冲着你来的。”

    “你啊你,惯会说些好听的,我要真这么好,你能成天念着那位恩人吗?”怜娥无奈地将披风从他手中收回。

    “怎么,又想出去寻她?”

    洛定宁有些担忧地垂下头,“鬼族的爪牙已经伸到了人间,她又是蜀山弟子,希望她能平安无事。”

    怜娥扬眉:“别太担心,至少在惊鸿镇内,有我这个四恶鬼之一在,没有鬼族敢不经我的允许,就擅自动对凡人动手。”

    洛定宁报以感激的笑,“谢谢怜娥姐,鬼族之中,就属你待我最好了。”

    怜娥摆手,“我待你好自然是看中你的为人。不过,鬼道主却是看中你一身极为罕见的纯妖血,才封你为继恶使。你真打算为他做事?”

    自古以来,妖族就被各族迫害,以致血脉单薄。直到战争四起,大家发现一妖之力可抵百人之团,是极好的战争利器。于是乎,凡其他族见了妖,便想捕为己用。

    洛定宁加入鬼族也是阴差阳错。

    四处游历时,有几个修士盯上他,却又打不过,一气之下把他的画像交给鬼族,告知鬼族他是纯妖。

    洛定宁摇了摇头,“以我现在之力,暂时还不能摆脱鬼道主,而且我要是逃了,会连累那些修士吧?不过我会努力的,争取早日强过鬼道主。”

    他说着,一泓清亮的目光几乎照亮这无边的黑夜。

    怜娥轻叹一声:“你这般心软,早晚会吃亏的。”

    洛定宁却不这么想,笃定道:“都说好人有好报,好妖也会有的,”他瞧了瞧外头的行人,“时辰尚早,我去外头走走,看看雪。”

    怜娥笑着打趣他:“天都黑了,还要出门,不怕有女子趁四下无人,给你投怀送抱,占你便宜?都说妖族生得极好,你这张脸,确实是连我看了都要嫉妒的。”

    洛定宁刚迈出一步,闻言脚底一滑,好容易才稳住。

    他红着脸,难为情地否认道:“没有没有,没有这样的女子。若有,也是我占了她们的便宜,不怪她们。”

    怜娥意味深长:“哦?看来真遇到过?”

    洛定宁慌慌张张道:“真的没有。”

    碰到的是醉酒的汉子,因为不知礼数,最后都被他揍晕过去。

    怜娥:“不逗你了,不过你化成人形已有十六年了吧,马上到成年期,妖会难以克制地想要吸人精气,要不,我替你寻几个姑娘……”

    她话未说话,便被洛定宁打断了。

    他连连道:“不必了不必了,我可以挨过去的,真的。”

    吸人精气对人有害,轻则生病重则短命,他一点不想伤害凡人。

    怜娥只好作罢,看着他走远,朝自己挥挥手,身影融于一片夜色。

    早有人将方才他们二人所说悉数入耳,他于众多客人间起身,捧着一只白兔,走到怜娥身边,“魔君这副心性,跟从前可真是大不相同。”

    怜娥:“是啊,要不是他额前的坠子,透着君上的重火之力,我也不会相信。”

    说完,她忽然反应过来,低头望着身边的人道:“棠华?你们蜀山长老都如你这般闲的吗?有事没事就来这蹭吃蹭喝,我不问你要饭钱你便不给是吧?实在拮据的话,把你的宝贝兔子留下,麻辣兔头、烤兔肉,怎么着都好吃,客人一定喜欢。”

    她伸出手,理直气壮:“四个魔君护法,混得最有头有脸的就属你了吧?怎么能没钱呢。”

    名唤棠华的,是一约莫十岁的男童,少年白发,眉眼间写满淡漠,一袭粉衫加身,胸前挂琉璃棠花珠玉璎珞。

    他抱紧了怀中的兔子,不悦地瞪怜娥一眼,而后趾高气扬地将银子丢给她。

    他是蜀山主宫的副长老,不像其他长老一样坐拥一宫,所以只能和其他弟子一样,每月按时拿月俸。

    区区四十两,一顿饭便去了十五两。这个月所剩无几。

    要不路上寻个人抢劫好了,闹大了说不定掌门便涨月俸了。

    想法有点危险,棠华缓过来,“你不派人保护他?”

    “之前找过,都被他发现了,而且他是妖,什么人比他更厉害。”

    “那个恩人,是蜀山弟子?叫什么?”

    “叫兰杳,你认识?”

    “这名不错,但不认识。”

    “我真想不通,什么样的女子救了他一次便念念不忘。除了上泱,别的女子坐湮城夫人这个位置,我都不认。”

    棠华摸着兔子,冷不丁道:“万一那女子就是上泱呢?”

    想到棠华素来一语成谶,又想到魔君前世的结局,怜娥不顾形象地按住两边突突的太阳穴。

    棠华继续输出:“若是昔日旧敌成了转世后的恩人……”

    “给我闭嘴啊矮子!”

    ·

    洛定宁在街上闲逛,见路上有孩童放鞭炮,停下来捂住耳,看他们放。

    爆竹声噼里啪啦一阵响,很快惊动家中的长辈,他们一手抓一个,将这些孩子往家里带,一边凶道:“要是引来鬼族将你们抓走,吃你们的肉,饮你们的血,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洛定宁见周围冷清下来,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见有人在沿街乞讨,取出钱袋,将银子放入她的碗中。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洛定宁:“不用谢,这也帮不了你什么。”

    乞讨的老妪抬起脏污的脸,似是认出了他,但一股黑色的雾忽窜入她体内,以致她浑身哆嗦起来。

    洛定宁皱眉,“傀儡术?”

    老妪站起身,双眼上翻,模样很是渗人。

    “鬼族的继恶使,洛定宁,对吧?”

    洛定宁有些害怕老妪现在的模样,壮着胆道:“你……你是什么人?快放了她!”

    老妪:“急什么,你不是想知道兰杳在哪吗?她被诡罗道人抓走,今夜子时,便要送给鬼道主做妾侍。”

    洛定宁:“诡罗?”

    诡罗道人本是修道者,却因为走火入魔,不得不抓活人练功,因此,各正道之士纷纷以其为耻。最负盛名的蜀山派,更是直接下达了追杀令。

    诡罗道人逃往地界,转投鬼道主。但鬼道主并未将其化为鬼族,而是要他留在人间,寻找与记忆中的故人相似的白衣女子。

    为避免鬼妾们争风吃醋先下手杀人,这些女子会被送到澄心山溺竹林的小木屋,被鬼道主选中后,再同化为鬼族,带回乐宵宫。而不被看中的,则会成为诡罗道人练功的养料。

    洛定宁对操控老妪的人道:“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找她的?”

    老妪:“那是我的事。消息我已经告诉你了,去不去,在你。”

    而后,那股黑雾倏然离开,老妪骤然瘫软下来。洛定宁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她还活着,松一口气。

    “溺竹林……”

    他心里一团乱麻,好好的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幕后之人弄得稀里糊涂。

    恩人真的在那吗?若是碰上鬼道主,他能打过吗?

    他死死地咬紧下唇,为难得要命,许久之后,眸光才从震颤恢复平静。

    不管幕后之人有什么企图,他得去救恩人。

    接近子夜时分,溺竹林外广阔的江面上,一艘点了灯的小船穿过迷雾,悠悠驶向岸边。

    万籁俱寂,只听得船夫划桨的续续水声。

    细雪随风飘入竹编的船蓬内,落在了一女子雪白的手背上,很快化为水珠。

    兰杳睁开一双如深夜清光的眼眸,看向靠在船头睡觉的诡罗道人。

    身着灰蓝袍子的诡罗道人似感受到她的目光,猛然回过头,露出生着烂疮又肥厚的脸,细小的眼睛扫视船篷里的四位女子。

    兰杳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这鬼道主也不知是什么癖好,取妾非得要她们穿白衣,戴面纱,还要一一到林中检查身子,有没有印记之类的。

    好在诡罗道人以为她们都是弱女子,在这之前并无搜身之举。

    她抚过腰间用红绳系着的银铃,神色自若。

    外头的船夫对诡罗道人道:“快到了。”

    旁边的女子不知怎的,突然崩溃地啼哭起来。其他两位被她所染,也跟着泣涕涟涟。

    此情此景,兰杳觉得自己不流两滴眼泪的话,有些不太合适。

    狠狠掐一把自己的腿肉,用力挤了挤眼,但无济于事,盈在眼眶中的泪始终不落。

    诡罗道人不耐烦地道:“吵吵什么,再哭把你们带回我的洞府,留下来伺候我,我可不戒□□。”

    三位女子便不哭了。

    虽听说鬼道主阴晴不定,那些送到他身边的女子多半要没命,但也有一些得了他宠爱,在乐宵宫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她们宁愿一搏,也不想就这么死在诡罗道人手中。

    船停了下来,岸边已然立了一位身披黑袍的男子。

    诡罗道人一甩拂尘,纵身飞上岸,而后走过去同此人招呼,弯着腰狗腿道:“怎劳大人在此等候,真是折煞我诡罗了。”

    黑袍男子不言,佯装镇定地负手于身后,目光紧锁从船篷中出来的白衣女子们。

    船夫正欲牵她们上岸,忽想起什么,壮着胆子对诡罗道人喊:“胖道士,你还没给船费呢!”

    诡罗道人正不悦,闻言讥笑一声,从手中掷出一枚石子,直穿船夫前额。

    船夫双目骤然瞪大,身子一僵,直直跌入水中。

    “啊啊啊——”

    为首的女子忍不住大叫一声,但在诡罗道人的注视下,很快便平息下来。

    黑袍男子暗自握拳,似在隐忍,随后他松开手,上前欲拉这些女子一把。

    诡罗道人用拂尘拦住他,阴阳怪气:“大人,您还没自证身份呢。”

    黑袍男子从身上搜出一雕刻着诡异花纹的令牌,举给他看。

    上面分明刻着“继恶使。”

    鬼道主之下,是四恶鬼,而四恶鬼之下,便是继恶使,顾名思义,将来会继承四恶鬼之位,成为鬼道主身边最亲近的鬼侍。

    从前迎亲的都是些小鬼使,诡罗道人未曾有过机会见这样级别的鬼族,用力眨了眨眼。

    “哎呀,诡罗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继恶使亲迎,您随意,您随意。”

    黑袍男子点头,将那些女子一一牵了上来。

    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最后一位女子身上。

    腰间银铃用旧红绳串着,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叮铃作响。

    这银铃的纹样,他记了十六年,多少次想在梦中勾画它主人的容貌,都不得其果。

    洛定宁心口砰砰直跳,颤抖地朝兰杳伸出手。

    一只玉手轻轻搭在洛定宁掌心,而后,她抬头,眼波流转间,一抹怀疑稍纵即逝,只嚅嗫道:“多谢大人。”

    洛定宁张了张口,终是忍住,什么也没说。

    一阵强风拂过,吹皱原本平静的江面,亦吹乱了兰杳如墨的发丝。

    待她回过神,那层薄薄的面纱已随风远去,露出她略施粉黛的脸。

    唇上点染海棠红,衬出她清透的双颊,一直凝挂在眼中的珠泪倏然滑落,若沁凉初露,滴落在洛定宁的心上,惊起层层涟漪。

    半掩在黑袍下的脸,蓦地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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