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曙撵走众人,将仄影和纪容请进殿,奉了茶,为难道:“不瞒大人,这丫头是我大哥幼女,出生于她生母从娘家返回青州途中,不料马车冲下悬崖……我们找到她生母尸首,以为她也保不了性命,没想到,她能在兽群中活下来!
“大哥深觉亏欠她母女二人,所以才格外心疼这丫头,即使她伤了族兄性命,也拼着全族反对将她保下一条命来。若大人真要带她回神宫……只怕我大哥出关之后,受不了这打击……”
那兽女也被带进殿来,缩在门边狼吞虎咽啃着那没多少肉的骨头,并不管这边三人说什么。
仄影并不接南宫曙的话,突然问:“她每日吃什么?”
南宫曙愣了愣,转头看看兽女,“吃,吃肉。”
纪容“嗤”一声笑,“每日吃肉能瘦成那样?城主大人,怕是你也不曾管过她吧?”
这一看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饿了多久的模样。
南宫曙尴尬笑,“这……大人您也知道,我素日忙青州城务,族中家务自有各院主母和管家打理,我确实不太了解。”
纪容道:“您放心,我们带回去也是例行查案,说不定神宫中还有高人能解她禁咒,绝不会酷刑滥罚。”
南宫曙这才陪笑着点点头,“那是,那是!神宫自有决断。”
仄影抿一口茶,忽然转过话题,“说说那妖雨吧,纪容方才搜寻过整个山庄,并不曾有妖息,你们如何笃定那雨是妖物所为?”
这才是他们此趟来的正事。
南宫曙清清嗓子道:“这怪异之处,正是没有妖息!那雨时下时停,待下起来时,在下领神使去一看便知,且每次都是先起浓雾、再刮狂风、电闪雷暴、再暴雨,每个步骤都在大约三个时辰,绝非正常落雨!但我们在山中与庄园中甚至青州城中,巡检盘查数日,也是丝毫没有发现妖息!这才请神使来一看! ”
正说着,有护卫传话进来,“城主大人!云徊山又下雨了!”
南宫曙“唰”站起身,朝仄影和纪容抱拳,“待下官取来雨具,请二位大人随我上山!”
待他离开,纪容走过去蹲在那小兽面前,问仄影道:“大人真要带她回神宫?”
说实话,就这小丫头犯的那点事儿,也就是南宫的家务事,实在没必要耗费神宫的人力精力。
仄影也走过来,站在他身后负着手,“你不觉得奇怪吗?”
纪容搔搔脑袋,“是挺奇怪。这南宫曙一口一个大哥多疼这闺女,但看起来她在族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何止不好过。
“保她性命是真的。”仄影也蹲下身,看着小兽脏兮兮的毛发,被劈了指甲的爪,还有断了一截的尾巴。“但也仅限于此。”
所以族中少年们拿她取乐、虐玩,南宫曙也只是嘴上说说,根本不曾在意。
只要她不死,他们便允许她赖活着。
可为何南宫戈要保一个小兽女性命呢?
真是因为爱女心切的话,为何连个真正照顾她的人都没有留?
还有她身上的禁咒……
仄影侧头问纪容:“听说过神咒木吗?”
纪容回头讶然道:“相传川西被天神咒雷劈过的鬼木能在子夜化鸟?您怀疑和这南宫少女的禁咒有关?”
“一种猜测。”仄影也不确定。
小兽忽然抬起头来。
纪容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神情,哑然失笑,“你能听懂?”
他神识中忽然传来一把纤细又不客气的声音,“还有吃的吗?”
他揉了揉耳朵,仿佛自己出现幻听。
“是我在问你,帅□□狗,还有吃的吗?”
纪容“嗷”一声跳到仄影身后,对上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小兽视线,难以置信眨了眨眼,先问仄影,“大人,您有听见她说话吗?”
仄影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
纪容再拽拽耳朵,看向小兽。
“是我,别看了,我的元神只能通兽灵,你旁边那个没毛的家伙元神太强大,我沟通不了。”
纪容霍然站起身,睁大眼睛,“你能通兽灵?”
小兽眨了眨眼。
“谁?”仄影侧身问。
纪容手指着小兽震惊得嘴皮子直打架,“她,她她能通兽灵,她刚跟我元神说话了,问我有没有吃的?”
仄影看向小兽,眉头微皱,“元神?”
小兽猫儿眼转向他,点了一下头。
这下连仄影都震惊了。
他探出三根手指,对那小兽道:“我检查一下。”
小兽往前挪了两步,脸快凑到他手指上,元神对纪容咕哝:“元神沟通这么奇怪的吗?我还以为神宫的人都见多识广。”
人类的爪子是最没用的,指甲不尖,没有肉垫,爬树都挂不住树皮,不过,这个人的手指看起来怪有力的样子,最重要的,闻上去干净,没有奇怪的味道。
她放心闭上眼。
仄影手指触到猫儿脸的额头,浅毛茸茸,触感温软,他的真气缓缓探入。
果真!好强大的元神!
丝毫不受他真气的打扰,自在如常。
在他接近查探的刹那,竟如山倾一般向他压来,如云中峰,雾中海,连他都难以纵观!
要知道,不管是修道之人,还是妖、鬼、精、怪,修的都是身、气、灵、元。
元是魂之本,妖丹鬼魄也存于元,是命之本元,亦是修炼中最难成长的部分。
这小丫头若能恢复真身,修习元魂之术,将不可估量!
他有些明白了南宫戈为何极力强调要保她性命,这样的异能之才,世间少有!
尤其她通兽灵,对于炼兽异族来说更是堪比秘术的技能!
他收回手指,对纪容点点头。
纪容忍不住“哇”出声,他还从未在仄影大人脸上见过这样的震撼之色。
小丫头又后退两步,仍旧是警惕的模样盯着他二人,再问一遍,“有吃的吗?我饿。”
纪容问:“你想吃什么?”
“肉,熟的。”
南宫锦那群傻子回回拿生骨头给她啃,她只是身体是兽,胃口还是人啊,是人!
纪容找了人去取肉,回来见仄影正和那小兽大眼瞪小眼。
纪容问道:“大人,您有什么想问这南宫小丫头的吗?”
“我叫玉稚,玉石的玉,稚气的稚。”小兽纠正他,“我不喜欢别人喊我南宫稚。”
“她说她叫玉稚。”
仄影确实有想问的,他开口:“你为什么杀父?”
玉稚猫儿眼中浮现仇意,“他杀了我娘。”
纪容愣一愣,转述给仄影。
仄影听完沉默片刻,又问:“那你堂哥呢?”
玉稚:“他剥了我娘的皮。”
纪容后背起了一层寒意,他看向仄影,“她说,她堂哥剥了她生母的皮。”
仄影皱眉,“你娘不是坠崖而死的吗?”
玉稚不耐烦地转过脸,“南宫戈瞎编的,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最关键的是,说了他们也不会帮她把娘找回来。
神宫和南宫戈,是一伙的。
纪容:……好家伙,这丫头个子小小,脾气倒挺大!
他只好对仄影道:“她不肯说了。”
真是奇怪,两个人对话,要靠他一只狗来传声。
仄影没再说什么。
婢女送了一大盘牛肉来,纪容接过放到玉稚跟前。
玉稚咽着口水急不可耐扑上去,拖着肉转到屏风后头,方放心啃起来。
纪容揶揄,“还怕我们抢她肉!”
仄影负起手走到门口,天色晴好,没有一丝落雨的迹象。
“她在兽群中长到十岁,性情如兽,也不奇怪。”
偏偏这样一个怪异、弱小的少女,敢弑父。
他,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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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准备雨具的南宫曙穿过月洞门,去了竹林后一排隐蔽的岩房。
“大哥。”他在门口轻声唤了声,听门后传来“嗯”一声,又才道:“出了点岔子,紫阙宫的人要带走稚娘。”
片刻后,里头方答:“他们发现她的异能了吗?”
南宫曙垂下眸,“暂时没有,但肯定是迟早的事。”
里头传来一声轻笑,“正好,交给神宫去培养,我不信,他们会放走这样的异能之才。”
“可。”南宫曙皱了皱眉,“稚娘她会不会记得……”
“不会。”里头果断道。
南宫曙松口气,旋又问:“那,接下来我该表现得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南宫戈:……
他最后大概是被这弟弟蠢死的。
“废话!当然不能开心,但也不能不开心。”
南宫曙:……
他五官动来动去找了个会儿开心与不开心之间的模样,把脸一抹,算了。
南宫戈像是看见了他的反应,叹口气,“找个机会,主动告诉他们稚娘的情况。待妖雨的事一解决,赶紧把人送走。”
南宫曙大概是他最大的破绽。
“是!”南宫曙也松口气,准备离开,旋又关心问道:“您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一切顺利。”南宫戈的声音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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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曙带着雨具回转来。
他身佩避雨符,另拿了两件鲛鳞织覆的带帽雨氅,给仄影二人。
纪容接过暗叹,南宫氏不愧是五大异族世家,这鲛鳞一片千金,这雨氅一件至少需几百片织就,他一拿就是两件!
仄影则示意纪容递一件回去,淡淡道:“我不需要。”
南宫曙堆着笑道:“那便请神使大人随我去云徊山。”
他往厅内扫一圈道:“可以把稚娘带上,大人有所不知,稚娘虽化形为兽,但有可通兽灵的本事!云徊山是我族养灵兽之地,若有事,可让稚娘与灵兽沟通!”
仄影与纪容对看一眼。
纪容一笑,“哟?还有这种本事?是南宫氏祖传秘方吗?”
南宫曙谦虚道:“我族炼兽之术传承千年,大约是血脉中偶有被神点化之人。”
说了等于没说。
纪容转到屏风后,见小兽已啃完一大块酱牛肉,瘦躯干下肚子鼓鼓囊囊,神情餍足,笑着问她,“跟我们去吗?云徊山。”
玉稚警惕盯着他,“你们不会把我关兽牢吧?”
纪容在元神中回答她,“我神宫中人,一言九鼎,说带你走就带你走,绝对不会关兽牢。”
玉稚这才往前走两步。
纪容一把捞起她,将她放在自己肩头,玉稚小爪子摁进他肉里。
“轻点轻点,别紧张,掉不下去。”
玉稚这才放松了爪子。
他驮着玉稚出来,南宫曙惊讶得侧目,稚娘在族中见谁挠谁,可从没人敢和她这么亲近,神宫中人确实不一样啊!
纪容却明显感觉到小兽见到南宫曙又是一紧,然后“扑通”跳到他雨氅的大风帽中。
行吧,随她。
三人出了门,南宫锦也披着雨氅抿着笑站在外头。
“二叔,我带你们去吧,云徊山我熟。”
南宫戈两个嫡子都在西北戌边,唯一的嫡女南宫锦算是他培养的族内接班人,平日里主管灵兽事务。
南宫曙点点头。
南宫锦目光满含倾慕地扫过仄影,乖巧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