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来年开春,梅花已凋,桃花初绽。春光氤氲,人皆不免怠倦。篱墙上攀缘着三两无名小花,花朵红的鲜艳,错落在绿茎之上。习习微风轻拂花枝,骨朵儿攒动含苞欲听刘家院中的争吵之声。

    原来翻过年来刘英就实打实的有了十六岁,已然过了及笄,聂母便盘算着将刘英嫁出去,还能换些彩礼钱。恰好近些日子便有人来求娶,刘英虽未见过那人,可那人却对她早已十分垂涎。

    隔壁乡的王二原是一个面貌卑陋、身份寒微的佃户。一家子虽然过的艰苦,但也还算仁义,拉扯着堂哥王大过活了十数年。说来那王大亦十分争气,发奋读书,中了举人,如今即刻要赴县城做官老爷。那王大就盘算着,拉扯起堂弟一家,一是为了报恩,二是为了给自己充门面撑场子。如此一来,王二一家有权势之便,当下摆脱了佃户的身份,改宅换基,迁坟置田,买办仆妇,已荣列黄坪乡乡绅之列。

    说来也是一场冤枉,偏偏那日开祠堂惩处阎婆,乡党汇聚之时,王二也在。他瞧见刘英生的国色天香,貌美如花,但自知微贱原本不敢高攀。可如今,过了数月,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已不再是长工贱奴,也摆出了乡绅老爷的款,其威风不下于龚家,依旧对刘英念念不忘遂请了媒人隔三差五的来提问、催请。

    刘英纵使向来不将丑人放在眼中,然多少听人议论过王二的身段样貌,听闻聂母开口要将自己许配给他,心中又怒又恨。想自己从未因为刘父聂母的冷漠刻薄而真正怀恨,相反整个刘家都多少得益于自己的操持,如今这两人居然这般目光浅短,要将自己推入火坑。

    刘英心比天高,自负美貌,怎甘愿就嫁。她先是暗暗憋住怒火,身段放软,舒缓语调,只看着刘父道:“父亲,我六岁便开始浆洗衣物,七岁能烹调,八岁擅长针黹,九岁亦能下地……扪心自问,女儿一直勤恳,从不曾白吃家中一口饭……”

    刘父因为神婆之言,早年就已经对自己的这个女儿失了人伦关爱,加之后来随着刘英长大,观其样貌长得越来越美。刘父想着自己和亡妻,孰人都没有过这样的好皮囊,心中更觉得女儿妖异不祥,心中日夜打鼓,只愿快快打发了刘英。

    “你想说什么?”刘父语气疏冷。

    刘英听此口吻已知道不能转圜,心中噔时来火,想到去年一家被那阎婆逼迫的囧态。又想若不是有自己把持全家,这刘家还有活路吗?如今才过多久,他们就要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刘英顽抗不做声。父亲才又开口:“今年听说年成很不好,如今都过了雨水,尚未降下过一滴雨来,春旱已成,难不成这一家子都不活了吗?”

    聂母也迎了上来:“英儿,母亲自过来可曾亏待过你么?家中实是困难,要不是苹儿年纪不够,母亲情愿将她嫁出去,免得你这样为难。”

    亏待?!呵,刘英心中冷笑。这些年明里暗里聂氏只能说是赏给自己一口饭食,而自己在刘家却也是个无偿的帮佣。怎么没有亏待过自己呢?妹妹刘苹宠得像千金小姐,而自己……

    刘英面色发白,心中万马奔腾,脑海中电光闪石般本有如数答对,此刻望着父母二人竟一句话憋不出来。妹妹刘苹一向嫉妒姐姐貌美可也说不上恨,毕竟这个姐姐从小对自己也还十分呵护、周全伺候。

    她年纪虽小,却也听母亲唠叨过婚姻是一个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当时刘苹只想着那既然可以第二次投胎,若遇人不淑我再投一次胎想来也无不可。只今日这样可怖丑陋的男子要来迎娶我美貌能干的长姐,从此英姐就再不能伺候自己,要去伺候别人一家了,这就是婚姻!多可怕的东西!

    刘苹其实深知自己样貌平凡,见美貌如英姐都只得同这样的丑男婚配,更深深忧虑惶恐自己的将来。与其说刘苹滞在一旁是同情刘英,更不如说她是同情自己罢了。

    刘英眼眸一闪,心中便有应对:此刻如若我誓死抵抗想来也犟扭不过这二人,好女不吃眼前亏,不如先虚以委蛇,哪怕三媒六聘也需要一段时期定不会即刻就嫁,待我徐徐图之。

    刘英这下才还转过来,再度还阳,只扮作哀伤认命之态,唯唯诺诺的说道:“如此,英儿也只能听凭父母安排绸缪。”

    刘父聂母这才放下心来。

    这晚月明星稀,略微生风,枯木朽株枝影婆娑。刘英心绪不宁,她想了许久久不成寐,只得蹑手蹑脚出了刘家,往龚家去寻予仕。

    “予仕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刘英一面说一面窥视着予仕的神色。

    予仕自然十分心痛,奈何父亲之怒不许两家结亲这是予仕所不能承受违抗的。实际上予仕不如刘英勇敢,但也并不软弱。多半是有家世不俗、青春气盛的支撑。此刻他是真正的为英妹着想,思考万全之策,能解决英妹之困的万全之策。

    刘英看他神色凝重,忧虑重重,心中反而安定不少。至少此时此刻,自己并不是孤立无援、孤军奋战。还有予仕,他虽然时常犯笨,谈不上聪明却对自己极好,也善听自己摆布拿捏。

    予仕出来的急,方才手上拿着一本书,此刻因为出神,书也弃地不觉。刘英灵动,捧起书来随便翻阅一页,拉着予仕,撒娇似的命他将着随机翻开的一页读给自己听。

    却见那页正是卓文君的《白头吟》,予仕拗不过她,温润如玉,读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予仕郑重读完,恍惚过来有觉得不好,安抚刘英,又读道:“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刘英心觉予仕读的好听,他是这样一个动人的少年。读完予仕便为她解释,说写的是一男一女相爱相守的故事。话罢又谈起凤求凰的典故。

    刘英顺势直入,道:“那岂不是就是你我……”说完腼腆羞惭垂头。予仕见状心都化了,肺都炸了,又爱又怜,哪里还能招架,只是应允。二人相拥,只闻得刘英断断续续地啜泣。

    少时,刘英一把推开予仕,说道:“家中父母如斯,我必不能循规蹈矩、奔赴刀山火海之中。明日戌时二刻,你我约赴村头槐树口。予仕哥哥若来记得带足细软金银,若不来,妹妹我便孤身上路。”

    说完刘英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背对着予仕看不见他的神色,也瞒住了自己的狡黠。

    “予仕哥哥,我知道凤求凰的。”她自顾自的说道,同时会心一笑。

    乡外是风卷云舒,气候开阔。牛车已经开出黄坪乡百里,楚郡县城远远在望。地势慢慢放缓,但仍然不免有些起伏,小皋上漂浮出缕缕的青烟,似要将才绿的原野又熏染出冬天酷寒的黄色。小原看去一片黄绿二色,树木是不常见的白桦、胡杨,它们随着春风开始彼此触动。

    予仕驾着牛车,刘英坐在其旁。牛车不如马车平稳,一路上折腾晃荡个没晚,仿佛要将人的骨头架子都颠散了。刘英给自己打气:没事的,只要摆脱了那样的困境,我在哪里都能活,哪怕是去给人当奴婢我也愿意!

    可予仕也是个娇少爷,倒是会骑马,却不大会操车,更何况是这样笨重的牛车。且不说予仕双手已有破损,便是不纯熟的车技已将二人颠震的几次欲堕。

    这次震的刘英一下吃痛,胯骨狠狠受了一撞。刘英恼火,一把将予仕手中的马鞭夺过来,将其挤开,狠狠朝那笨牛抽了两鞭。

    老牛吃痛立即驯服起来,也渐渐明白如何前进,开始真正承担起原本不属于它的这份劳累。少倾,又听两鞭利落干脆的落了下来,予仕见到啧啧称奇:“英妹何时学会的驾车驭牛?”眼光赞叹。

    “我从不曾学会驾驭,我只教这蠢物吃痛,它若敢躲懒懈怠,我便握紧长鞭就是。”刘英一手拉着缰绳,一手高举着马鞭,昂首挺颈,身姿阔扬,好不威风英气。

    “适才它颠得我生疼,哪怕马鞭磨破我的双手,我也要将它驯服!”

    又翻过一个平整的山岗,县城已近在咫尺。

    县城范围虽大,然街道并不额外繁华,像多个乡镇拼凑在一起,只是街道门面较多,吆喝叫卖之声也多。

    入城以前,予仕担心刘英貌美恐遭他人觊觎,又生出王二那样的祸事出来,便以纱巾覆面半遮半掩。

    进城二人先是在一家酒家订好一间单独的厢房,又给了店小二十几文钱托他拴好牛车,好生照看便出门散逛。

    可还没走几步路远,刘英便浑身不自在,总是觉察周围男女死死注目着自己和予仕。

    也并非是刘英多心,实有男女交头接耳盘顾其后,一边尾随一边打听。刘英哪里还顾得饥肠辘辘,无心再逛便对予仕推说不甚舒服想先回客舍休息。

    予仕再顿也有所察觉周遭奇怪的氛围、目光。两人便疾步往回走,待到了酒家,却见门前来了三四官兵,服色明确,正盘问着那店家和小二。

    二人这才醒神,忙退避入一旁窄巷,借着杂物和几株高树挡住了身影。

    “英妹,我想起来了,王二的堂哥王大正在府衙里面当老爷呢!必定是见你逃婚,王二早就快马传递过来了消息,方才那些官兵徘徊定然是要捉我们咧!”予仕惊叹道。

    刘英自然了然于心,也不言语,犹豫片刻拽了予仕就忘后街跑。

    只是哪里还管得了牛车,幸得贴身还有些金银在手中,生生横跨大半个县郡城,往偏城门逃出去了。

    刘英等毕竟不是犯人,王大虽有心捉拿想瓮中捉鳖却也不敢擅自封城。幸得刘英乖觉,早早发现才逃过一劫。只是这趟损了牛车,又食不果腹,实在是令人心塞。

    二人往楚郡北逃去,跑出去数十里,遇到好心的载货商人搭载他二人。跟着商人往北亦颠沛了两日,大概快到襄州的地界,商人告辞说再不方便了,他要家去,要回竹山。

    予仕恩谢,给了不少钱财。刘英咂舌,嘟囔说二人此行兵荒马乱不知道要逃到何时,逃去何处,应多多预备钱财,不可过分仗义。

    双方分别,又过了五日,不管是官道上还是乡村小道上全是背着大包小包的赶路人。各种职业的都有,大多数是农人。

    予仕逮住一汉子打听问:“兄长,为何一路往北,人群愈来愈多,皆面色张皇,步履匆匆?”

    那汉子本无心多言,却还是驻足道:“你还不知道?都四月底啦,天没降过一滴雨,是生了旱情呦!大家伙都赶着往东京、洛邑去逃荒呦!”说完哀叹了一声欲走。

    予仕心中一惊,从小家中也不乏农事,由旱灾导致的饥荒对普通百姓来说有多可怕和致命他比谁都清楚。即便是像自家那样的乡绅人家,饥荒之下不出几个月也能将他们的基业毁个□□。这下予仕心中不免担心起本家来。

    他忙一把牵绊住那汉子,又道:“那兄长可知道,楚郡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哎,我说你这小子,我瞧着你不是往南来的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又不是南方人……”汉子已经十分不耐烦,又随口骂道:“真是有病,我看是饿傻了呼。”

    此刻却听见刘英在身后高呼些什么,予仕赶忙回头,才发现逃难的人流竟又翻了一倍。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刘英身边,忙问道是不是被挤伤了。

    刘英十分慌张,指着远处一家数口,亦是驾着牛车,因人群窜动道路被堵塞不得畅行,道:“予仕哥哥,那是陈寡妇一家不是?”

    予仕才顺着她所指看到一包着头巾的妇女正驾着车,身后有一儿一女紧紧依靠着她。远远看着也觉得像,二人便拼死的往前涌动,不顾身后传来的杀猪般的嚎叫。

    这逃难的人群之大,有妇人拉扯着小孩的,夫妻用板舆抬着公婆的,怀里夹着两个小猪眉色顾盼担心遭人抢去的,攥着鸡的,揣着馍馍的,总之数不胜数的活的、死的,吵的、晕眩的在这条不甚宽广的官道上乱作一团。

    待及前,看清那掌车人的脸,不是同村陈寡妇是谁!不等陈寡妇惊讶,刘英便笑着道:“嫂子真能干,一路奔逃出来,行的这样远,倒周身无恙。”

    陈寡妇看清了是伤风败俗的刘龚二人,她自恃清高,又有朝廷给予的贞洁文册,一路上便是靠着上面的几个官家印章得了不少便宜和助力。此刻她是要逃到南阳去,在南阳有个表哥在做官,却不想在这里遇到刘英和予仕。

    陈寡妇本不愿同他二人搭话,只是想到刘龚二家家变,心中不忍,只能开口:“英儿你们咋能私自逃走做伤风败俗的事咧,你们爹娘气了个半死!”

    “陈婶子,家里爹娘如何?”予仕忙问道。

    陈寡妇一开口便要流泪,悲凄道:“刘家的听说逃往聂家庄,朝西边走了,”说着又盯着予仕说:“龚老爷……你爹硬是死活不肯走,说得守着产业,家丁们都跑走啦,佃农也没了,后来来了一群贼人,一通抢劫……你们龚家已经完了!你大哥媳妇,当时人就给吓得傻咧!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陈氏越说越激动,仿佛灾难也给了她如是重创。予仕心越听越凉,脚步不受控制的往回走,一边哭一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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