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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门惨死,重生少时

    桓景三十五年,夏末。宣德皇帝驾崩,皇子陈昭继位,改年号鸿祯。

    先皇晚年常发急症,繁多政事早已力不从心。

    新皇初登金阙之际,第一件事便是着手整顿朝纲、重振法纪。

    前后不过三月,诸多在朝握权而贪赃枉法、在地方只手遮天且横行霸道的奸官污吏下马落狱。

    同期翰林院发布诏令,其旨意为广纳人才贤士,迎招各路英雄豪杰有所大为。

    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寒门子弟纷纷挑灯夜读备考,与各地人杰为伍,筹办进京事宜。

    平日招摇过市的高官显宦夹紧了尾巴,竖起两只耳朵谨待这风声过去。

    下狱的罪臣苦熬酷刑,为了活命,争先恐后供出一连串人名,然这其中难免不乏新皇手足。

    养心殿内,看着手中刑部呈上来的名单,新帝陈昭眉头紧锁,单手撑头,两指分别按揉两侧太阳穴。

    半张脸都被虚掩在阴影下,整个人略显憔悴,似乎为此事很是痛心。

    殿中几位大臣欲言又止,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暂时咽下了满腹的谏言。

    两日过去,宫廷依旧风平浪静,三司没有采取任何动作。

    晦暗的角落中,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位金口御言的真龙天子,只为盯着血脉相连能否为免死再增一枚金牌。

    可结果却令众人大失所望。

    自第三日始,翰林院连拟多条圣旨,权贵娇人们被接二连三发落囚禁,最终还是将这条受尽瞩目的小路铺满了红枫。

    时间转瞬来到十月月初,科考将展,眼下官场上大多一人身兼数职,分身乏力。

    屋漏偏逢连夜雨,噩讯闻声而来。

    边塞匈奴蠢蠢欲动,意欲北上来犯,眼下仍领兵的将领早已出征四方护国,陈昭一时头疼犯难,满朝文武连个最下策都未曾拿得出手。

    恰逢此时,太监总管姜诚禄向内通报,“皇上,十一爷求见。”

    片刻后,陈昭挥挥手,“让他进来。”

    大抵以为他这个十一弟陈邢是进宫鸣不平的,陈昭的脸色愈加难看。

    结果他这个十一弟却是不知从何处得的消息,来求带兵驻守边关的。

    殿内两人面面相觑,陈邢长跪不起,陈昭则是看着眼前人沉默不语。

    可时间不等人,须臾,陈昭颔首允了他二十年,并送陈邢至殿门。

    几步的路程,陈昭喋喋不休地叮咛了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交待陈邢万事以自身与全家安全为先,嘱咐有什么缺的就上报朝廷,他定当不遗余力地支持,种种之类的,就如同寻常家亲兄弟。

    直到陈邢谢恩离去,身影消失不见,陈昭依旧站立门边远眺。

    秋风萧瑟,吹起陈昭衣摆的边边角角,他垂眸看去,眉心微微蹙起。

    姜福禄在一旁紧忙谄媚地劝道:“皇上,如今秋意渐浓,天凉风寒,万岁爷您当心身子。”

    良久,陈昭神色淡淡,斜睨眼身旁畏畏缩缩的太监,敛目应了一声。

    ……

    十三年后,塞北莘林城,将军府——

    四堂朝月院中,晨光透过窗棂纸,均匀地洒在曦曙房中的珠帘锦幔上。

    幔中,床榻边缘处垂落着一只纤细白皙的胳膊,无意识垂落的小手紧紧攥成拳头。

    “杳杳!杳杳!今日大哥说带我们上街买好玩的小玩意去。晚上还能…”

    难得无事,陈缶霁一路兴高采烈地吆喝。

    前脚刚踏进门,看见床幔依旧落着,床上人似是还未起,便立刻停脚噤了声。

    陈缶霄和程凊落后他几步,见他刚进门又从里退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快步上前。

    陈缶霄手握折扇,从背后戳了一下陈缶霁的腰窝,“怎的进去又出来了?小妹呢?”

    惊得陈缶霁险些跳起,紧忙回头比了个嘘的手势,压声道:“杳杳还睡着呢,我怕扰着她。”

    “还在睡?往日卯时才过,小妹便已起身到处乱窜了,今日…诶,程凊。”

    陈缶霄的话还没说完,程凊已经绕过两人,敲响了房门。

    然几次未果,程凊顾不得那些礼节,推门而入。

    右侧清一色的白壁上描缀几抹斑斓,绵亘蜿蜒至偏堂。

    堂内的桌案古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贵重物件和新奇玩意儿,幼时常惹得家中几个小孩争抢胡闹。

    三人进门绕过左侧尚未移开的屏扆,直直朝还遮着床幔的屋内走去。

    小心翼翼掀起一角,十岁的孩童蜷缩在被褥中,成小小一团。

    她面色苍白,发丝凌乱地紧贴在额间两鬓,紧抿的双唇隐隐透着青紫,冷汗如流水般掠过深锁的眉心,浸湿了帛枕大片。

    程凊抽出帕子俯身为陈缶雾轻拭细汗,轻声唤了两句,可人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不说,眉头锁的更深。

    陈缶霁大步流星地向外迈去,“我去告知父亲和母亲,再给杳杳请个大夫来。”

    ……

    千户万门外,寒风吹起漫天朔雪,刮的人生疼,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雪原与暗夜相融,黑白相互交错模糊了世间一切。

    “爹…娘…”

    乌鸦嘶哑的叫喊混杂呼啸的狂风充斥在这片荒野之上,微弱的呼声从乱葬岗的厚雪覆盖下断断续续传出。

    陈缶雾竭力想将双目睁大,她不想睡过去,但无可奈何,意识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逐渐远去,生平过往如走马灯般从混沌的眼下脑中快速闪过…

    善平王,她的父亲,当今圣上的十一弟陈邢,在她还未出生之时,便已携家带眷地在外征战,常年为国驻守边关,如今细数,应当已二十载有余。

    经年班师回朝,本应享与皇上亲奖的白毫之赐、不赀之赏,再余生和母亲养花逗鸟,注视儿女余生皆有所为,父亲却封金挂印,只求安享晚年。

    陈缶雾曾百思不解,直到长眠污雪。

    一年有余,求来的安稳便被打碎了。

    程凊及冠礼,陈缶雾十八岁这年,父母归京,皇上在宫中大摆宴席同庆,给足了善平王府面子。

    当日,陈缶雾被皇上赐婚,对方是大理寺卿赵羽飞的儿子赵钦,也可谓是郎才女貌,一段佳话了。

    时间定在一年后,成婚大办。那日众人举杯同庆,恭维皇上,迎合父亲母亲,远远看上去其乐融融。

    在场画师临时兴起,绘了两幅画,高悬在善平王府和金碧辉煌之中。

    光景不待人。

    陈缶雾新婚当日,脚踏十里红妆,从漫天花雨中而来的,却是赵钦与其父率兵马包围善平王府的兵马。

    一时间,乐停了,人不舞了。

    酒楼上幸灾乐祸的官员,周遭凑热闹看笑话的百姓,眼神悉数如刀子般扎在善平王府里每个人的身上。

    此案的起因是囚犯口供和藏匿的信件,千户谢崇命人羁押善平王府一家老小分别入诏狱后,天子下令暂时拘押,禁止动刑,限期严查三月。

    消息不胫而走,世人皆称颂明君仁心仁闻,谩骂善平王吃里扒外。

    起初陈缶雾不敢怨,她寄希望于她这位血缘上的叔伯,朝思暮盼憧憬着真相大白那日。

    但随着时间的无限推移,府中仆人死的死,对莫须有罪名招的招,这桩新案被无限更新的新案掩埋成旧案,最终蒙尘被世人忘却。

    看不见的疼痛逐渐叠加在身上,愈演愈烈,噩耗频频登门拜访,传进陈缶雾的耳朵,她想怨,却连究竟要怨谁恨谁都没有个明确的目标。

    赵钦曾支开狱卒,私自来看望过陈缶雾。

    赵钦说,他父亲不是主谋,但背后之人他又不敢提,他希望陈缶雾不要怨他,话落赵钦又拿出了几瓶药。

    陈缶雾没接,必死之局,将死的人,在意多活受折磨那几天?

    终于,在某日暮色降临之时,她如死狗一般被人拖拽走,一路磕绊,扔到了荒雪覆盖的不毛之地。

    混乱间,胡乱蹭去模糊双眼的血渍,她看到了面目全非的兄长,血肉模糊的爹娘。

    几只黑鸦跳跃在一旁的残肢断臂之上,“邦邦”的钳啄声混杂在寒风的呼啸声中。

    日日的刑罚早已使陈缶雾的喉嗓受损,沙哑的哀嚎和乌鸦的鸣叫相差无几。

    逆着劲风,曳着残破躯体,雪被冷风吹得如粗顿的屠宰刀,衣料血躯在上面缓缓擦过磨平,身后裸露的冰面上是长长的血痕。

    摩擦声、幽咽声戛然而止,陈缶雾泪眼婆娑地昏死在爬向至亲的路上。

    双眼缝隙间,朦胧地望向远处,群鸦黑漆漆地糊在什么东西上。

    意识徐徐涣散,她无力思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自嘲,不待青发成丝,便已黄粱梦醒,根极归尘。

    层层厚雪笼盖世界,长久的沉寂过后,万物重新蛰伏,蓄力迎春。

    耳边不断充斥着虚虚实实的嘈杂纷扰,浓密纤长的睫毛轻颤,陈缶雾悠悠转醒,双眼吃力地撑开一条缝隙,视线缓慢凝实。

    “…感染风寒,并无大碍。稍后草民会开张方子,不出七日,令爱即可痊愈。”

    循声望去,屋内人影绰绰。

    绒绸素色床帐被规整地系在床炕的两侧,双层粉纱幔自然下垂错落,将榻上人隔绝在一隅天地,听着熟悉的喃喃细语声,不知不觉间,她眼眶湿润。

    陈缶雾试探性地开口问道:“爹?娘?”

    嗓子发出的稚嫩童声使她短暂愣神,抽回搭垂在床幔外侧的手,一齐抬举到眼前空中,细嫩小巧的纤纤十指映入眸中。

    交谈声由远及近,化作一只大手伸来,将她的两只小手并拢握在手心。

    掌中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崩断,陈缶雾猛地起身,双手环抱住程沁淑,将头埋进母亲的怀中泣不成声。

    程沁淑眉心微蹙,她轻抚着陈缶雾的脑后的发丝,柔声问道:“杳杳,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颈处毛茸茸的小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晃动,程沁淑却依旧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衣襟的湿意在止不住地向周围扩散。

    “老爷,先请张大夫去开药方吧。”

    “也好。”陈邢颔首与人向门外走去。

    陈缶霄和程凊将纱幔拢到两侧床柱系起。

    陈缶霁站在榻前,错愕地问道:“怎么醒了还哭的这般厉害?”

    陈缶霄拍了一下陈缶霁的脑后,“不热了,头痛吗?”走近用手背贴了贴陈缶雾的额头。

    陈缶雾抽噎着摇摇头,抬起肿胀的双目看向两位兄长,眸中又难自禁地噙满了泪水。

    陈缶霁指着陈缶雾,笑她这么大了还哭鼻子找母亲,结果又挨了陈缶霄一脑拍。

    陈缶雾无心玩闹,只转身钻入母亲的怀中贪恋地汲取着温暖。

    两位兄长却以为小妹妹又要哭鼻子了,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轮番变着花样给她寻开心。

    至亲还活生生的站在眼前,欢聚一堂的场景使陈缶雾破涕为笑。

    岁旦将至,府中内外洋溢着热闹喜气。

    陈缶雾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角落里程凊的身上。

    记得这个往日里眉眼清冽的俊俏少年郎,总是会目不转睛地望向她。

    今日关切的目光更是时刻黏在陈缶雾周围,脚底却像生了根,未曾敢上前半步。

    程凊是陈缶雾十岁时捡回家的。

    冬日雪原上的食物少之又少,父亲带小队人外出巡查。

    那时陈缶雾央求了许久,再三保证回来乖乖读书认字,又经过母亲的千叮万嘱后被带到了城外。

    趁着人牵马寻迹的功夫,陈缶雾贪玩溜向远处,爬了个小坡,才露头就看见了不远处几只狼尾巴。

    她瞥了一眼,本想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这一眼却瞥见了程凊。

    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两眼一闭,咬牙冲上去拽着落在最后的人儿就一路狂奔。

    狼群听见声响,转身朝她奔来,幸在父亲当时的副官及时带人找到了她。

    狼群退去前,一声不真切的口哨,曾隐约混杂在嘈杂的人声中。

    苦涩的药味顺着时空缝隙,将陈缶雾拉出忆中川河。

    镂空青瓷碗平稳地端立在陈邢掌中,稳稳进门。

    碗中药汤味飘出老远,陈缶霁捏着鼻子向后退去,陈邢笑骂,抬腿作势要踹他。

    程凊敛了目光,但到底还是年纪小,垂着的眼皮下有掩不住的艳羡,还有藏不住的落寞,就像迷路的小狼崽。

    陈邢和程沁淑不是没为他寻找过亲生父母,但发出的消息都石沉大海,最先说放弃的还是程凊自己。

    “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可是午膳未用,饿得狠了?”陈邢看着陈缶雾核桃般红肿的双眼,将药递给她。

    陈缶雾将视线从程凊周围转移,看向父亲。

    “并无再不舒服的地方,只是腹内空空。能不能不喝苦药啊,爹爹?”

    “娇气,此药就是空腹喝的,喝了身子才好的快。”

    陈缶雾捧着碗,故作苦相。

    直到陈邢身后的另一手伸出,两指尖分别挂着两盒松子百合酥,掌中握着玉扣纸包裹的紫苏糯米鸡。

    陈缶雾才俏眉一挑,捏着鼻子将药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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