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反

    顺平十一年岁首,死了数十年的宸王殿下程岚生死而复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披甲执刃归来,而为他开路的俨然是封狼居胥的允安将军沈淮安。

    这场悄无声息但预谋已久的谋反开始得如此迅疾又不留丝毫情分,宫内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过一夜时间,皇宫的各处宫门已尽数失守,皇帝失了踪影,宫宴上的嫔妃皆被软禁,其他各府皇室宗亲亦无路可逃。

    昨夜的宴饮欢乐被阵阵凄楚哀嚎和刀剑交击声取代,此起彼伏,一夜未止。

    天蒙蒙亮,群响毕绝,这座嘶吼了一夜的宫城又渐渐重归死寂。

    窗外依旧彻骨严寒,飘雪在窗边落下厚厚一层,大雪纷飞,鹅毛般扑簌地下了一夜,却也没能掩盖住满地鲜血和宫婢残躯,黯然昭示着这一切都不是梦。

    昨晚听到宸王和沈淮安谋反的消息后,姜允禾一言未发,就这样沉默着在窗边坐了一晚。

    渺云心中害怕,但也不敢多言,强打着精神在这陪着娘娘。她担惊受怕了一整晚,不知是否因为长宁宫偏远冷寂,这一夜竟相安无事。

    还没能松口气,宫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锦靴落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这一片寂静里分外刺耳。那声音越来越近,却在宫门口处没了声响,渺云心底不由得紧了几分。

    但很快,宫门被推开,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

    他身形颀长挺拔,眉眼深远,剑眉斜飞,眼尾狭长,星眸幽暗如霜雪般凛然,鼻梁高挺,霜白的薄唇紧抿,肃穆清寒,一身黑袍玄甲更显勃然英姿。

    目光触及他手中那把落满了星星点点血迹的长剑,渺云呼吸一窒,只觉无形中一阵凌厉杀气扑面而来,压得人无处喘息。

    那男子提剑缓步向前走了几步,渺云惊慌之下赶忙冲到姜允禾面前。

    “渺云,你先下去吧。”姜允禾突然开口。

    “娘娘……”渺云有些错愕,不明白娘娘这是何意。

    姜允禾默了一瞬,定声回答她,“你放心,他不会伤我。”

    渺云有些诧异,不放心地转头又看了那男子一眼。

    他显然也看到了姜允禾,原本凛然的眸光柔和了许多,却隐隐可见几分让人看不懂的沉郁与孤独。

    沈将军,渺云突然想起娘娘异常在意的那位允安将军。

    这种时候还能自由穿梭于各宫之间,还有他剑上未干的血迹,想必也只能是那位沈将军了。渺云心定了几分,赶紧退下了。

    虽知此刻他就在身后,姜允禾却不敢回头去看。梦做得多了,犹恐相逢是梦中。

    “岁岁。”

    男人熟悉的声音穿过风雪传来,只这一句,却似有万钧之力,足以击溃她所有胆怯和犹豫。

    姜允禾回眸去看他,她的目光穿过纷飞大雪,穿过斑驳交错的光影,仿佛在这人间走了很久,才终于沉入他的眼底。

    四目相对,恍如隔世,曾经所有有关重逢的构想全都窒息在这道目光里,只剩一阵失语。

    方才失焦的视线慢慢具象,姜允禾细细打量他,记忆里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和眼前这个的有些陌生的男人渐渐重叠,过去的画面如洪水猛兽般汹涌而来。

    周遭一片静寂,他的眼神只望向她,仿佛能够穿透时间,看到裹挟在她身上这一路的风雪。

    北风呼啸着吹过他劲实的肩颈,发丝飞扬,一如当年。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抛下这一切,只要他一个漫长的拥抱。

    似是心有灵犀一般,沈淮安快步走近她,剑入鞘的瞬间,她也被他温柔地揽入怀中。

    男人甘冽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腰间的手臂慢慢收紧,他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珍重却又小心翼翼。

    铠甲寒凉,尽管隔着衣裳,还是冷得姜允禾一个瑟缩。他却以为她要挣脱开,抱着她的力道更重了些。

    良久,她听到男人有些闷沉的声音从脖颈处传来,“岁岁,我来接你回家了。”

    或许这个拥抱在冷寂的冬日显得格外温暖,又或许是眼前这个人太过温柔,那些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无法抑制,尽数化作溢出眼眶的热泪。

    被沈淮安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没由来的想起那句诗——风雪夜归人。

    “娘娘,小心。”

    殿外忽然传来渺云声嘶力竭的喊声,姜允禾心沉了一下,赶紧挣开沈淮安的怀抱去看她。

    渺云正半跪在殿前,那张秀气的小脸上是从未出现过的痛苦和惊恐,脸色苍白如纸,她的心口中了一箭,鲜血顺着箭涌出,洇出厚厚的衣裳,晕染在牙白色的小袄上,就连满地白雪也沾染上刺目而鲜艳的红色。

    “渺云。”

    困于深宫五年,长宁宫的宫人早已走尽了,只有渺云一直陪在她身边,真心实意待她,忍她怪诞的脾性,对她来说,渺云早已是亲人般的存在。

    眼前的这幕实在太过残忍,她透过渺云仿佛看见了中箭死在漠北战场上的父亲,姜允禾一时忘记了思考,就要冲到殿外去看她。

    “娘……娘,外面……有人,别,别出来。”

    渺云看出她的动作,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朝她喊。说完这句,她终于合上眼,倒在了这一片苍茫孤寂的雪地里。

    紧接着一阵簌簌地响声从殿外传来,十几只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疾风骤雨般的箭雨中,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姜允禾动作迅疾流畅,下意识地躲开了那些呼啸而过的羽箭。

    这一箭未中,外面埋伏的那些弓箭手攻势变得更加猛烈,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留。

    沈淮安在前面挥剑格挡飞来的箭矢,姜允禾也做好御敌自保的准备,却突觉手里空落落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和沈淮安并肩作战的女将军,甚至那把从前陪她上阵杀敌的刀也并未带入宫,此刻手边竟是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走神的片刻,动作也有了疏漏,眼看一支箭直冲她眉心射来,迅雷不及掩耳,一道凌厉的白色剑光闪过,箭矢“哐当”落地,再反应过来时,她已被沈淮安掩在身后。

    “在我身后躲好。”话落,沈淮安想起她一向不喜在他面前示弱,又补了一句,“岁岁,这次就先让我保护你。”

    他似是商量,又似是安抚,语气温柔到甚至带着些祈求的卑微,姜允禾没有说话,乖乖在他背后躲好。

    好在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沈淮安的手下很快带兵过来了。

    一阵刀剑相击声在门外响起,夹杂着重物从高处坠落在厚厚雪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打斗声渐渐平息,一名武将装束的男子率先入殿,看到沈淮安身后的人时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收敛,恭敬地向两人行礼。

    姜允禾知他有要事禀告,示意沈淮安自己先出去。

    哪怕是做了心理准备,当她看到地上渺云的尸体时,心底还是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悸痛。

    殿外严寒,不过一会儿功夫,渺云的身体就变得冰冷僵硬。姜允禾拿出帕子擦掉她嘴角干涸的血迹,渺云生前最爱干净漂亮,定是不愿死后是这个样子。

    “沈帅,外面的人已经全部歼灭。他们都是禁军的装束,如您所料,就是那皇帝埋伏在这的,不过属下现下还并未找到他。”

    “搜,宫里全是我们的人,他跑不远。”他顿了顿,看了眼姜允禾的动作,又吩咐道,“ 门外那位姑娘,找个女官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好生安葬她。”

    “是。”

    交代好事情,沈淮安出门去寻姜允禾,只见她失了魂儿一样呆坐在渺云尸体旁,眼泪一簇簇往下落,手上不停的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沈淮安心中一痛,止住她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进殿内,放在长塌上。怕她觉得冷,他脱下铠甲后才紧紧拥她入怀。

    感受到怀里人的体温渐渐回笼,沈淮安轻声开口,“昨晚事发后,程月钲就料到我会来长宁宫,所以才派人埋伏在这。我孤身前来,他哪怕知道是陷阱,也一定会抓住机会奋力一搏。眼下,他留的这最后一手也用过了,宫里全是我的人,他根本逃不掉,走投无路之际,为保性命,他必定会想办法跟我谈条件,但他手中没有什么筹码。不过,他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你,所以,岁岁,为了确保你的安全,也为了让我心安,在抓到他之前,你都不要离开我半步,好吗?”

    怀里的人迟迟没有反应,抱他的力道却是重了许多,沈淮安知她是在回应,又接着说道,“当年程月钲得位不正,他与岭南节度使林空青里应外合,谋反篡位,设计让宸王满府惨死。姜帅在漠北一战,援军迟迟未到,还蒙冤遭受叛国的污名,也都是程月钲授意,林空青设计的。”

    闻言,姜允禾终于有了反应,她虽然直觉这些事情和程月钲脱不了干系,只是实在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谁曾想,赫赫战功戎马一生的大将军,誓死忠勇杀敌的两万将士,被设计战死漠北,尸首难寻,荒郊野岭甚至没有一座来背负叛国骂名的衣冠冢。

    可到头来呢,这竟只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日月可鉴的衷肠终比不过阴谋朝堂的算计和天子的疑心忌惮。

    想起这五年里程月钲那些虚伪至极的关心,姜允禾一阵恶寒,胃里翻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自你入宫后,我便一直在调查这些事情。我知你想亲自去查清楚,还姜家清白,可你奉旨入了宫,几年不得音讯。姜帅教我武功,带我上阵,如师如父,云姨更是自小看着我长大,然霁是我最好的朋友。”

    “更何况你我本就有婚约,从前虽是幼时家中长辈随口应允,但知你心意后,我便一直放在心上,暗暗打算着。”

    “我实是没办法袖手旁观。”

    “这五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年的事情,若我早些回来,早些识破这些诡计,姜帅就不会死,你也不用受这样的屈辱。”

    “岁岁,你怪我也罢,恨我也罢,别丢下我一个人。”

    “沈淮安。”他的话里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像是在祈求她的怜悯,姜允禾不忍再听。

    岁月如此残酷,在命运的侵蚀下,时间好像载着他们的人生一起飘向了下游。

    姜允禾收紧抱在他腰间的手臂,好半晌,她才沙哑着嗓音开口,“我从未怪过你,恨更是无从谈起,该是你不要恨我才对。沈淮安,谢谢你做的这些。”

    说完,她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一股腥甜的气息从喉间涌上,鲜血从口中汩汩流出,顺着下巴流淌落胸前,留下一片猩红的印记,紧接着就是一股锥心之痛自心肺渗入四肢五骸。

    “岁岁,岁岁......”

    “来人,快叫医官。”

    恍惚之际,她听到沈淮安急切而又撕心裂肺的喊声,她好想伸手再抱抱他,可是却怎么也没有力气,身体变得虚软,意识也逐渐飘离。

    她这是要死了吗。

    “沈将军,姜姑娘一直郁结于心,这几年在宫中身子亏空太多,今天又受了许多刺激,寒气入体,郁疾攻心。老夫一会儿先施针,再开些药调理下,至于姜姑娘能不能醒来,醒来后情况如何,老夫也不敢妄言,沈将军还是早些做好心理准备吧。”

    “岁岁,对不起,对不起。

    “岁岁,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等你醒过来,我们就成亲,把姜家的事情处理完,我带你去漠北,一起看红霞落日,看大漠孤烟,或者去蒙北的草原,我们一起骑马,那还有你最喜欢吃的羊肉,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岁岁,你说过会陪我一辈子的。”

    姜允禾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她只觉浑身冰冷,脑中似有千斤重,心口仍旧有些刺痛,身体因疼痛而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沈淮安就坐在她床边,紧紧攥着她的手,絮絮地同她在说些什么。

    姜允禾缓缓睁开眼,却看到男人那张冷峻的脸上满是泪痕,心口抽搐了一下,那阵刺痛也突然加剧。

    她忍痛努力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水,有气无力地开口。

    “沈淮安,不要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沈淮安,能再见到你真好。”

    “沈淮安,等我死了,带我回漠北吧。”

    父亲身死于漠北,沈淮安驻守漠北,人间风尘久,她死后的归处便也是此处。虽早已卸下身上的盔甲,但心中坚守与追求从未改变,不为名扬千古,不必青史留名,以血肉之躯守山河无恙,海晏河清,如此九泉下的根根枯骨便能安心。

    阖上眼的那一刻,男人悲怆压抑的哭声终于抑制不住地响起。

    不知为何,姜允禾突然想起她与沈淮安的第一次相见。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绕绕的合欢花香气,少年一身月白锦袍,同兄长言笑晏晏的向她走来,宛若雪后松竹,又如陈年月光。

    他们二人竟与这合欢花的缘分如此深,想来,此时合欢未开,他们的结局也终是悲离。

    耳边的哭声依旧清晰,一滴热泪滴到她的脖颈间薄薄的皮肤上时,姜允禾突然心生不忍,后知后觉的不舍盈满心间。她不想就这样离开,今生遗憾实在太多,未得圆满,怎能甘心。

    她一生不信神佛,将死之时却向虚冥之中虔诚祈祷,只愿能有来世,重新来过,弥补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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