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顺平十年,寒冬腊月,新正将至。
乌金西坠,星月光来。恰是除夕月中,终日寂如死灰的皇宫也有了一丝生机,各宫大大小小的门上挂着成排各呈艳姿的宫灯。
华灯初上,宫中灯火通明,耀如白日。
自角楼俯瞰而下,入目的只有一座座辉煌巍峨的宫殿,玉宇琼楼,华灯璀璨,熠熠若天宫星市。
唯西苑的长宁宫仍如往常般冷清静寂。
几个穿着冬袄的小宫女提着灯笼小声嬉笑着走过红墙绿瓦的高大宫墙,细碎的踩雪声从不远处传来,又一点点消散。
殿内的火盆早已燃尽熄灭,丝丝透骨的寒气夹杂着淡淡的寒梅香气从敞开的窗户侵入屋内。
窗边倚着位姑娘,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云白软绸滚回字纹兰花长袍,透水白玉银叶坠高高挽起冠发,如云的青丝尽数服帖的披散于身后。
偶有刺骨的北风吹过,远处高翘檐角下挂着的青色宣铃摇摇晃晃,带起一阵脆响,血红的梅花如雪般无声飘落在地,暗香浮动。
那女子却像不知冷一般,只是静静的驻足窗前。
她微微仰着脸,冷冷的天光倾泻而下,倒映在双颊,更衬得她肌肤晶莹如玉。眉目清绝,鼻梁高挺显出凌厉的线条,双唇不点而赤,如此冷艳的容色却偏偏长了双清冷如水的眸子。雪色与月色映照下,冷清眸光潋滟,如新月生晕,顾盼之际,让人不敢亵渎。
“吱呀”,朱红色宫门突然被打开,一袭淡粉色宫装的宫女端着东西匆匆走进来。
合上门后,她转身一眼看见窗边赏梅的女子,赶忙加快了些步子走进殿内。
姜允禾正看得出神,丝毫没注意到渺云已经回来了。
很快,一声夹杂着些许愠怒的娇俏女声从门口传来,“娘娘,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又开着窗,还穿得这样单薄。”
姜允禾悄悄的关上窗,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解释,渺云已经疾步走来,为她披上了一件雪白素锦底杏黄兰花花纹的厚绒髦。
“渺云,这梅花难得开得这样好,我不过是想多看看。”
“那娘娘也不必白天看,夜里还要看吧。”渺云无奈叹气,系紧她大髦领口处的系带,又将手炉递上前。
“娘娘平素看奴婢一眼,奴婢都要五迷三道的,更何况那梅花被您这样的美人盯了一天,想必它到夜里也是想歇歇的。”
姜允禾知道渺云是在取笑她,也笑着逗她,“五迷三道怎能是这样用的?”
“奴婢没上过学,自然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怎么用。不过,娘娘往后绝不能再开着窗子吹风的。手这样凉,娘娘是不知冷吗?好歹要披件衣服吧。”
手这样凉,你是不知冷吗?以前似乎也有个人总这样问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内务府克扣炭火,让这个冬天格外漫长难熬,以至于她最近想起那个人的频率都要比往常高了许多。
“奴婢一定会好好看着您的。”渺云边说着,一边急匆匆地走去门口把新领的黑炭搬进殿内。
炭盆被闷声放到地上,姜允禾回过神,笑着淡声开口,“好。”
渺云早已走远,她的声音清冷喑哑,不知是在回答谁。
又一阵北风呼啸而过,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窗缝渗入屋内。
姜允禾还站在窗边,寒气入骨,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裹紧厚髦转身走向寝殿。
渺云正在点寝殿内的火盆,捣鼓许久,那深黑色的木炭半点反应都没有。
看到姜允禾过来,忍不住向她抱怨,“娘娘,这黑炭真是难点的很。”
“兴许是上面的沾了雪,你且先把那炭盆下面干燥的黑炭点了。”
渺云照做,那黑炭果然很快就点着了,“还是娘娘聪明,奴婢只记得生气了。”
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怫然道,“内务府惯是这样,今年冬初给的银丝炭比往年少了足足四成。虽说以往每年都有克扣,但哪有今年这般过分。奴婢今儿去找他们要,他们却说今年各宫都削减了分量,好说歹说才给了这一点,还是去年剩下的黑炭,现下还不知道咱们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娘娘,奴婢之前看得真真切切,长乐宫的分量分明比往年多上许多。莲香那日走的时候一脸得意地瞥了奴婢一眼,想必定是那安妃买通内务府做的。”
渺云越说越气,尤其是提到长乐宫安妃的贴身宫女莲香时,两边腮帮子都被气得鼓起来了。
两人是同期入宫的宫女,关系一直不大好。后来,渺云跟了姜允禾,莲香跟了安妃。安妃处处针对姜允禾,渺云和莲香的关系就更是针尖对麦芒了。
安妃早姜允禾两年入宫,容貌虽不是顶好的,但古筝弹得极好,唱曲儿也动听,一步步从答应爬到如今的妃位。
姜允禾虽说一入宫就封了妃,但皇上一年都不来长宁宫几次,每次来也待不了多久,从未留宿过,这长宁宫在外人眼里就如同冷宫。再加上她身份特殊,更没人愿意来与她结交。
按道理说,一个宠妃和一个不得宠的妃子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更没必要处处针对。
后宫的女人,没有孩子,没有家世显赫的娘家,能倚靠的便只有皇帝的宠爱。男人的一点风吹草动,对她们而言就是如临大敌。
安妃记恨她,自然也只能是皇上的缘故。
去年冬天,姜允禾感染风寒,一连发热了几天,却一直不见好转。
这事不知怎么就惊动了皇上,那天正赶上安妃侍寝,她新学了一首曲子,兴致勃勃地唱给皇上听,皇上看着却是意兴阑珊,最后借口前朝有事,匆匆离开了。安妃直觉不对,派人跟了一路,这才知道皇上竟然去了长宁宫。
安妃也是那时才隐隐察觉到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诧异之余,更多的是嫉恨。
一个从不眷恋圣意的女人,偏偏最得圣意。
自打那之后,安妃就开始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克扣月俸和炭火是常有的事。她看准了姜允禾不会在皇帝面前多说什么,变本加厉,还时不时来长宁宫羞辱她一番。
姜允禾对这些伎俩一向不放在心上,安妃每次来还让她觉得这宫里要热闹一些,只是苦了渺云,思及此姜允禾还是淡声安慰她,“无妨,都是些小打小闹罢了。若咱们放在心上,才是真的让她们得逞了。”
姜允禾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渺云看着更是心疼,“娘娘惯是个有苦不爱往外吐的,也不知好好爱惜自己。安妃那样说娘娘,您也从不反驳一句。”
“她翻来覆去不过是说我不得宠,如若我压根不在乎这些,她自是戳不到我的痛处。何况她说的也没错,我又何必费力气去反驳呢。说到底,我们不过都是困在深宫里的可怜人罢了。”
那娘娘在乎的是什么呢?
渺云想问,但触及姜允禾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悲伤时,却又不忍心再问。
即便是问,怕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从前侍奉在娘娘身侧的刘嬷嬷还在世时,曾同她提起过,娘娘入宫前是有赫赫战功的女将军。
渺云那时候并不相信,娘娘生的那样美,又那样娇弱,一场风寒就能要了她半条命,怎么可能是战场上威震四方的将军,直到后来看到了娘娘那双全是老茧的双手和布满凌乱狰狞刀疤的身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姑娘,也是极爱惜自己的身体的,若是不小心留了疤痕,自然是要想尽办法祛除,怎会像娘娘这般不在意。
娘娘虽待她亲厚,但渺云知道,娘娘只是性格如此。
每每看到娘娘独自坐在窗前发呆,渺云就隐隐有个念头,这个被困在皇宫里的女将军其实是不完整的。
既是将军,就该意气风发地驰骋疆场,雄鹰被豢养在金丝雀的笼子里,又怎会快乐呢。
她不该属于这里,而她似乎也从未真的属于过这里。
“渺云,什么时辰了?”
干净微冷的女声骤然响起,渺云回过神,“娘娘,戌时三刻了。”
“夜深了,正好我也有些乏了。”
“那奴婢服侍您就寝吧。”
姜允禾畏冷,因此渺云每晚都会在被褥里放上汤婆子。
暖意入身,给人更添了几分睡意,躺在床上,她不久就酣然入梦了。
“陛下,姜帅十五岁从军,随先帝平西域叛乱,收复大漠失地,扶绥万方,几入生死不明之绝境,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断然是做不出投敌叛国之事。况且姜帅今日尸首尚未寻得,陛下便要凭借着一封不知真假的信直接定下他的罪吗?”
顺平五年,姜允禾刚领兵在岭南打了一场胜战,还没来得及庆祝,突闻漠北三城失守,父亲叛国身死的消息,她匆忙回京面圣。
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威严肃穆的天子负手立于金銮御座前,目光难掩雍贵凌厉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赤胆忠心,他姜映南忠的当真是朕吗?”
那声音透着股压抑的怒气和森然的寒意,姜允禾心口一冷,霎时也明白了几分。
悬着的那颗心突然坠落,姜允禾抬头直视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扬声开口道,“成和二十四年,猎宫失守,姜帅为救尚是幼子的陛下,身负重伤,昏迷数日未醒;顺平元年,先帝驾崩,天下无主,却逢岭南起义,宸王府惨遭屠戮,上京陷落,姜帅率三千骑兵,自南疆千里赴京,灭反贼,力保陛下登基;顺平二年,边塞战事告急,姜帅领兵四处征战,平定祸乱,稳固朝政。”
“如此,仍算不得忠心吗?”
“姜帅率两万精良在漠北平叛,血战三日,全军覆没之际,援军仍未赶到,漠北三城接连失守,紧接着就是一封姜帅写了几句妄悖之言的信被送到了陛下手上,难道您就没有半点怀疑吗?”
“末将自幼以父兄为榜样,虽是女子,但立志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为臣,姜家上下忠义,从未有过二心。可陛下,难道您就如此容不下姜家吗?”
接连几句质问,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终于撕破了平静肃穆的伪装,厉声怒斥道,“姜允禾,住口。姜映南投敌叛国致漠北失守,妄发不忠不义之言,朕念往日情分,未株连姜家,已是开恩。”
姜允禾沉默良久,无言以对,终只是冷笑一声,讽刺道,“末将斗胆问一句,您这么做,就不怕忠臣寒骨吗?”
几天后,姜允禾尚未等得父亲冤情昭雪,一纸宣她入宫为妃的诏书突然降临。
她自然明白圣旨的意思,这是在逼她交出兵权,唯有她进宫,姜家众人的性命才得以保全。
这位心机深沉的皇帝陛下,不知从何时起对姜家埋下了忌惮的种子。
时至今日,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只要有一件事作为导火索,就能立刻瓦解他对姜家的所有信任。
自古功高震主者,终难善终。
姜家那些所谓的荣耀和功劳,只会像一根扎在心底的刺一样,功劳越高,刺便扎得越深,让他更加忌惮和猜疑。
人心向来可怖,更何况如此高位之上,又有几人能守得初心。
战场上尸骨成山,多少将士骨销泥下,不复人间,英雄在诏书上不甘低吟,终也比不得保他皇位无虞重要。
姜允禾心口猛地一抽,一阵入骨的寒凉自心脏传至四肢,身子也不住地颤抖。
前来传圣旨的宦官佝偻着身子,看她迟迟没有反应,谄笑着开口提醒,他的嗓音尖细刻薄,分外刺耳,“姜姑娘,这样的殊荣,您可是第一位,快接旨谢恩吧。”
殊荣,这算哪门子殊荣,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她胸腔中升腾、燃烧。
将军即便是死,也是要为家国而战,死在沙场上。
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吗,哪怕立了再多战功,哪怕如男人般拜将封帅,也要经受这样的折辱吗?
一纸诏书,入宫封妃,过往种种便全部化为乌有。她是不在乎什么青史留名,可于她而言,入宫比死还要痛苦和屈辱一百倍,一万倍。
若是父亲还在,定然不会让她受这个委屈,可如今的姜家,母亲郁郁在床,兄长在工部的职位也被架空,沈淮安远在北疆,恐怕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以往交好的达官贵族对姜家也都避之不及。
她除了接旨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姜允禾跪下接过圣旨,言语恭敬,声音却是透着股切冰碎玉般的冷意,“末将接旨,皇恩浩荡,谢主圣恩。”
再一转眼,已到了入宫前的那一日。
姜父的事情仍是无甚进展,姜允禾一筹莫展,静静的坐在一片死寂的院子里。
恍惚间,她看到院子里的那棵合欢树旁站着一个男人,他容貌和身形都很模糊,身上穿着尚未换下的铠甲,发丝凌乱,似是刚策马从前线回来。
那男人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冷声开口,“姜允禾,我算什么?我们又算什么?”
明明是在质问她,却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姜允禾反应过来这男子是谁,怔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许多话在心口百转千回,最终出口的却只有苍白无力的四个字,“皇命难违。”
眼泪即将夺眶,不想被他看见,她倥偬转身。
风尘仆仆,原是所爱之人归来,可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浓妆淡抹,千娇百媚,不是与他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