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

    那是一个下着绵绵小雨的一天,镇上热的狗吐舌头,酒肆老板每隔一段时间就出来赶一次这些因为天热而过来借着屋檐避暑的小叫花子。

    一个扎着小揪揪的孩子被打的怕了,自个儿觅了半天找了一块儿僻静地。

    这儿地界是在酒楼的背阴处,又常有富商来往,又有楼阁遮阳。只是这儿远不比红袖楼,那儿富豪更多,还有美人可赏。

    这地界有名有姓的乞丐都聚头在红袖楼,但随着夏天的来到,时来运转,由于天热红袖楼客人少了些,但翠玉堂总有赶生意的旅人反倒多了起来。

    在那儿有一个老奶奶,心肠很是不错,一点儿也不像别的乞丐占地方不挪位置,那么横行霸道喜欢报团。

    她很喜欢那个扎啾啾的小丫头。

    小丫头生的明眸皓齿,大眼睛溜圆,精力总是很旺盛,做乞丐也认真得很,要哭能哭要笑能笑,还总用草编物件逗弄富人家的同龄孩子,浑身劲劲儿的,永远使不完,脾气倒是不小。

    有次有人踩了老太太的脚,被她拽着不放手,还用牙咬出了血痕,结局却换来了一个大耳光。

    她爬起来抹抹脸上的灰,拍拍手,道,值了。

    她从小就是个怪咖,说她怕死,为了乞丐同伴踩了一脚不要命的报复回去,说她不怕死,又为了吃的脸也不要,不惜吃发了霉的烂菜叶。

    那日她只讨了半张的饼,一半分给了她娘,另一半她打算自己留着吃,但和她一块儿讨饭的张婆生了病,她只好将那张饼子给了她。

    那场病生了很久,她往常讨来的吃食不得不分成三份,带上老太太的那一份,她只好吃的越来越少。

    可这病就是不见好,半月过去,无论那童子髻的孩子如何照顾她,老太太好像是无力回天一般,越来越瘦。

    到了后来,老太太已然不吃她递来的东西,“我已命不久矣,你留着自己吃吧。”

    “是阿娘让我送来的,她让我务必送过来,蒙婆婆照顾多次,咱们穷苦人也要讲些义气。”

    阿娘在南街乞讨,哪儿的人不多,不知道她的身份曾是红袖楼的招牌。

    可阿娘总说,要知恩图报,也的确教导她务必送些粮食给照顾过她的老人家。

    其实就算阿娘不这样说,单凭她的一腔热血也不会对张婆置之不理。

    因着这一片儿只有张婆婆对自己好过。

    那日下了大雨,张婆子吐了一口鲜血,扑腾了起来,像是控制不住一般,她哪里知道这是要不行了的症状。

    冷雨浇在一老一小的身上,孩子跪在老太太身边,“婆婆,你如何了,你怎么呕血了?我现在就去包子铺,让他们给我们些包子你就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她泪眼婆娑,天真的以为这世上只要有一口饭就能活下来,却不知道这世上用到钱的地方太多了。

    “傻孩子,我这是病,哪里是饿的呢。”

    “婆婆...病?什么病?”

    老太太盯着天空笑了,“大概是报应吧。”

    曾记得红袖楼常有个哀怨的女子,名叫阿朝,朝阳的朝。

    阿朝从小就听话,听话到卖进花楼,挂牌行房都半敛着神态,垂着睫毛,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像是见惯世间百态,像是天生就该被迫承受的合格的穷人女儿。

    那是她早年家道中落,为了钱,卖到花楼里的闺女。

    可惜红颜薄命,她去了,也是这肺痨,走时没什么惊动,只是她那时尚没来翠玉酒楼这片。

    她那时也和现如今大部分的乞儿一样在最炙手可热的红袖楼行讨。

    不过她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而是为了目睹一下日渐消瘦的女儿,阿朝也似乎能感应到母亲的目光,她也总坐在正对母亲的窗户边,侧着脸。

    大概每日午时休息,总有那么心有灵犀的一刻钟。

    因为这半张哀愁的侧脸,楼下的男人窥见,红袖楼的生意更是如火如荼。

    她一方面感叹自己与女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一方面又觉得男人多了生意好了,而阿朝那样从小娇软,冷冷清清生人勿近的府邸小姐怕是又要日夜受罪了吧。

    身后有个长满胡子的杀猪男人,挥了一把刀,“多少钱一晚上,大不了攒个一年半载,老子还不信睡不到这个小娘们儿。”

    “是啊,都不是初夜了,贵能贵到哪里去呢。”他的同伴一个粗粗胖胖的糙汉子附和。

    张娘子转头就嗅到他身上猪肉的腥味儿,几欲呕吐出来。

    突然发了狠,冲出人群,就要朝那个杀猪人厮杀过去。

    众人不解,这个疯婆子为何突然暴跳如雷,不过三下五除二,这婆子就没了动静。

    杀猪汉本就有这着三分野性,更何况还有刀具和同伴,杀死一个乞丐衙门只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把心思放在上面,治什么罪罢。

    在张婆子被掐的面色涨红时,有个红袖楼的丫鬟跑了下来,“停手,各位大侠。”

    杀猪汉压根没听进去,加紧了手上力道。

    丫鬟急了,猛拍杀猪汉的胳膊,贴近他的耳边道,“我们家小姐芙蓉柳说,若大侠若放了这个女人,今后还能多加照拂,小姐便给大侠留个时间...”后面的话张婆子没听见,因为丫鬟的声音很小,因为她下一秒就被一股力道甩出去了很远。

    婆子倒在地上,平复了会儿呼吸,心如死灰的看着天际,亦如同现在这样,将死一般看着天空。

    阿朝长得既不像我,也不像他的父亲。

    张婆子常常这样想,半分半毫都不像,她长得实在出挑,性子也平静的可怕。

    富贵时不骄不躁,潦倒时不哀不怒,折辱时不卑不亢,顺从的接受所有命定的安排。

    这情绪绝非凡尘中人。

    她竟现在才知道为何自己晚来得子。

    “她是借我腹降生的锁骨菩萨。”她气息微弱得说给那孩子听。

    阿朝是圣人,领了旁的苦命女子的命簿,替她投生自己胎中。

    她这样糊涂又清醒的想着。

    小米听不懂。

    不同那日般仰躺着,那时她被屠夫按到在地的时候,她哭了,不是因为被打,而是因为哭自己女儿的命。

    流年似水而过,半生富贵之时,曾读书认字,诗词书算样样精通;也曾体察乡情,照拂妇孺赞不绝口。奈何落得最后,只喟叹一声红粉骷髅。

    而今,她却笑了,将死之人漏出了不合时宜的笑。

    她曾以为,卖进花楼总比得过饿死街头要好,起码有暖衣能温饱,幸运的话也可大富大贵。

    她那样后悔,在她和屠夫发生口角的第二日,红袖楼里推出来的是盖着白布的女子尸体,她认得女子手上带着的手串。

    是她扎的。

    是阿朝自小贴身戴着长大,不曾有一时半刻离身。

    白布上好多的血,原来她已病了多日了,病了这样的久。

    张婆子一面又自欺欺人的庆幸着,幸亏,幸亏,杀猪汉还没来得及玷污自己的闺女。

    可她也清楚,她眼前只有一个杀猪汉,而那花楼里多少人渣无赖。

    在她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发生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她虽不在红袖楼附近乞讨,但她十分关注着那里的耳风。

    二十年过去了,红袖楼有了新的招牌。

    可新招牌被赶了出来,不知道哪儿弄出来了闺女,带着女儿,听说她的女儿见不得自己娘亲被辱,当众扒了朝中新贵的裤子因此而一战成名,红袖楼招惹不起这座大佛给她俩清了出去。

    本来这事儿就不光彩,皇帝也就不管不顾没将娘俩的性命怎么着。

    难道还能真的因为臣子嫖‖妓,被花娘的女儿众目睽睽之下扒了裤子而定罪,这事穿出去,在百姓心里,只怕会说仗权欺人。

    不过,禽贼先擒王,下令给老鸨一些警告就算过去了这事儿。

    红袖楼被罚了太多钱,老鸨灰溜溜的夹起尾巴,点头哈腰,转脸将母女二人赶了出去。

    事情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至于怎么扒裤子的,没人知道细节。

    据说,新招牌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睛,黑黝黝的瞳仁泛着暗紫色,像猫的眼睛一般,瑰丽过世上最好的宝石。

    张婆子一眼就认出了这穿着男装扎着童子髻的孩子来自哪里。孩子也说,自己的娘亲在京城惹过麻烦不想在这儿乞讨。

    她对这孩子的喜爱不止这些,虽然劲劲儿的,但无事可做的时候话很少,和阿朝有三四分相似的性子,半敛眼睫,无悲无喜,像是被世道困住一般,带着点儿不符合年纪的哀愁。

    但又不一样,她不会被迫接受欺负,她会反击,哪怕别人抓疼了她,哪怕别人绊倒了她。

    这孩子没想这么多,只知道张婆子是个大好人,点点头,“对,生病要吃药,我这就去买药。”

    她跌跌撞撞的跑远,其实张婆子想抓住她,想让她留下来,想再看一看她,看她的眼睛,看她的哀愁。

    可她太虚弱了,碰不到她的衣袖,低低唤道,“阿朝,娘错了...”

    九泉之下,娘不会找你,因你渡劫飞升,娘再也找不到你了吧。

    芙蓉花吹落,像一场粉红色的雪,路人见之喜出望外,可张婆子不喜欢这样美的事物。

    阿朝就是阿朝,从来就没有红袖楼里的芙蓉柳。

    她缓缓的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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