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莎离开了皇宫。

    华服，宝石，金银，她一样也没有带走，这些本来也不是属于她的。

    她怎样到来，就如何离开。

    老师说过，每一次的道别都要认真对待，因为谁也不知是否还有重逢的机会。

    于是爱丽莎郑重地和皇宫中的朋友们告别，给他们留下了承载各种魔法的小玩意儿。

    尤其是奇拉，从她学游泳他就一直在帮助她，陪伴她。她还知道，他曾为了捍卫她和他的朋友安东尼打了一架。那段时间他对自己身上的伤遮遮掩掩，爱丽莎便假装没有察觉，只悄悄给他用了治愈魔法。

    给奇拉准备的礼物是护甲和铁剑。

    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光荣的骑士。爱丽莎从来不窥探未来，但她在某一瞬间，却意外窥到了奇拉的未来。

    他会成为一名光荣的骑士，而护甲与剑，她希望能在那一天派上用场。

    毕竟奇拉也说过，比起死后的光辉，他更想要活着的荣耀。

    *

    卡索拉最近的心思乱极了。除了上课他都把自己锁在宫殿里，克制自己去关注爱丽莎的动向。与此同时，他开始催促派出去寻找安琪拉的队伍，并给他们定下了最后期限。

    一个月过去了，爱丽莎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生气了么？放弃了么？不想再看见他了么？

    ……她不想要他的答案了么？

    这天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去他们一起游泳的湖边，奇拉来到了他的殿前。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吊坠，是一只翡翠小狗，可爱极了。“殿下，这是爱丽莎小姐走前，让我交给您的东西……”

    “走之前？”卡索拉却丝毫没有在意那个吊坠，他打断奇拉的话语“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

    奇拉惊讶地抬头看向王子。爱丽莎走后，他也调出了皇宫，去了都城护卫队，每月只有一两次机会受召入宫。半月前他在宫外碰到了爱丽莎，她给了他这个吊坠，让他在下次入宫时带给殿下。

    殿下不知道么？都城中都在传言，那个深受王子宠爱的女奴隶，终于被王子赶出了皇宫。

    连安东尼都感慨，皇室的感情不可依靠，否则只会落得难堪的下场。

    奇拉一直不相信爱丽莎是被赶出皇宫的。她走之前有好好地与他告别，那时她的脸上写满了平和与快乐。

    宫外再见的那一天，风和日丽。爱丽莎没有像在皇宫里那样穿华贵的衣裳，戴金银珠宝。而是穿着普通的麻布裙子，红色的卷发编成两个长辫子，耳边挽一朵水仙花，拎着野花点缀的竹编篮。

    特意等着他似的，布口袋里拿出那个吊坠。那是一只翡翠拼成的小狗，明明是无情的石头，却被制作者灵巧地赋予了生动的灵魂，显得活灵活现。即便知道翡翠贵重，他接过来时还是没忍住在手间摩挲了两下。

    爱丽莎小姐一如既往地敏锐，她噗嗤一笑，灿烂极了。奇拉呆呆望着她，机械地接过她另外给自己准备的礼物。完全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华服美玉，粗布麻衣，在她身上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平等，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各种各样的好看。

    像爱丽莎小姐这样的人，值得世间美好的一切，即便是殿下在她面前，也从来端不起高高在上的架子，又怎么可能毫不留情地赶她走呢？

    他今天来，本想探探殿下的态度。没想到殿下根本不知道爱丽莎小姐出了宫，也不知道那些宫里宫外的传言！

    “爱丽莎小姐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出宫了，我在宫外都听说是殿下厌弃了她，殿下您竟然毫不知情么？”他对此颇有些忿忿。从前爱丽莎小姐不需要殿下的时候，他总要明里暗里闹些脾气，变着花样也要和她形影不离。如今爱丽莎小姐出宫半月了，城内谣言四起，恶意的揣度与嘲讽不知凡几，殿下此时又毫不关心爱丽莎的动向了？

    “我怎么会厌弃她？！”卡索拉几乎要跳起来，他按住奇拉的肩膀“好奇拉，我知道她和你很是要好，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是么？”

    “殿下”奇拉摇头：“我只在圣地亚街上碰到了爱丽莎小姐，她让我把这个吊坠带给您，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卡索拉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但他知道从奇拉这儿问不出什么来了。他接过吊坠，看清了它的模样。

    卡索拉养过两只宠物。

    第一只是兄长带回来的小狮子，毛发雪白，卡索拉一眼就喜欢上了它，叫它弗弗莉丝。

    第二只是黑色的小狗，卡索拉叫它奥利。

    弗弗莉丝死在了他父皇私生子的手上，雪白的皮毛被做成一顶温暖的帽子。而奥利，他至今仍不知它的去处。

    卡索拉早已不记得奥利的模样，可当他看向这枚吊坠，他便觉得，奥利便是这个样子的。

    胖乎乎，又憨态可掬。

    可爱又忠诚。

    因为爱丽莎喜欢小狗，卡索拉曾跟她提起过奥利。他说奥利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撒谎了。奥利是陪伴他最久的朋友，但其实他早已不记得奥利的样子。只有弗弗莉丝的模样刻骨铭心。

    毕竟弗弗莉丝是他哭闹着恳求才留下的。而奥利只是弗弗莉丝死后，母后派人送来安抚他的。

    或许大人觉得孩子只是需要玩伴，但玩伴是谁并不重要。可卡索拉知道，不是那样的。

    弗弗莉丝只有一个，往后送来再多可爱的宠物，都不再是他喜欢的那个了。

    即便是奥利。

    所以后来奥利失踪，卡索拉带着护卫们找了几天，便没有再找了。

    到此为止的话，起码在他心里，它是活着的。

    奇拉已经走了，卡索拉还站立在原地，手指摩挲着小狗吊坠。

    他隐约感觉指尖的触感有些异样，将吊坠凑到眼前，刚刚手指摩挲的下面有一串模糊的字母，已经快要被磨平了。

    卡索拉一点点辨认着，那串字母正是奥利的名字。

    这是……当年他送给奥利的挂牌。

    ……这是爱丽莎非要在那片湖学游泳的原因么？

    因为他说过，丢失玉牌是他对奥利最大的遗憾？

    他恍然明白为什么这吊坠是一小块一小块拼起来的了。

    大约已经碎了，是爱丽莎，将它一点点拼成了如今的小狗模样。

    只有她有这样的巧思，只有她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只有她能拼起他遗落在记忆深处的遗憾。

    爱丽莎。

    卡索拉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吊坠，他走出宫殿，又在门口停了下来。

    见到爱丽莎，他又能做什么？问她为什么不再求婚？然后呢？答应她，和父皇母后彻底闹掰，从此离开皇城，做一个普通的人？还是让她永远以朋友的身份陪在自己的身边？亦或是，劝她做自己政治婚姻下见不得光的情人？

    只是想象，他仿佛就已经看到了爱丽莎嘲弄的眼神。他一定接受不了她对她露出那样的眼神。

    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的纯粹，了解她的骄傲自负，也了解她的决绝。他在她面前，总是免不了自惭形秽，小心翼翼藏起自己腐朽浑浊的灵魂，假装自己也是个和她一样纯粹的人。

    好像只要连自己都骗过，他便真成了那样的人似的。

    可他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真正的模样呢？

    胆小懦弱，贪慕虚荣，自私虚伪。

    一件绝无可能完成的事情，努力只会换来痛苦，他绝不会再去尝试。

    奥利失踪的时候，他很快就放弃了寻找，所以当它的尸体横在他眼前，他的心里只有麻木。

    时间久了，连麻木都忘记了，可弗弗莉丝，却像一道伤疤，狠狠刻在他心上，持续不断地给他带来痛苦。

    爱丽莎，究竟是他的奥利，还是他的弗弗莉丝？

    *

    皇城外的奇克镇。

    爱丽莎正在给床上的妇人换药。

    她叫艾琳，是奇拉的母亲，独自居住在皇城边缘的小镇上。爱丽莎云游到附近时，恰好碰到了被野兽咬伤的艾琳，她把她送回了家，暂住这里帮她养伤。

    奇拉期间回来过几次，对着她千恩万谢，高高壮壮的大男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私下对爱丽莎发誓，一定要成为骑士，接母亲到城中居住。

    其实艾琳在镇上有不少朋友，受伤的每日里都有人来看望，带些面包蔬果，帮忙做做家务活什么的。爱丽莎知道，艾琳是喜欢在镇上生活的，并不一定愿意跟着儿子到城中去。

    但奇拉有成为骑士的决心，她必定也是高兴的。

    于是爱丽莎鼓励地摸了摸奇拉毛茸茸的脑袋：“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明明两人差不多大，但在她眼里，奇拉就是再简单不过的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爱丽莎小姐！”对于爱丽莎小姐喜欢摸自己的头发，奇拉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很喜欢她与他这样亲近，另一方面，他的心里又有点酸涩。

    不过酸涩什么，他就不知道了。大概男孩都不喜欢被同龄的女孩儿当小孩对待吧。

    爱丽莎离开皇宫后，便一直在皇城周围的小镇间游走，她在附近的卡卡山上给自己搭了一个小木屋，清晨下山，四处游玩，顺便给人看病。赚了一些钱币，买了一匹漂亮的小母马，起名帕蒂。

    有了帕蒂，她便可以去探索更远的山林和小镇。走走停停，遇到需要救助的人，就停下来，病人没钱就不收，有钱她就象征性地収一点，如今也攒了一袋钱币，过得十分滋润快活。

    她没有彻底离开皇城，说到底，她还未曾想过要放弃卡索拉。只是想调节调节心情，离开他独自到处走一走。

    她知道卡索拉在顾忌什么。在人类的皇宫待了两年，爱丽莎明白了不少人类社会的规则。也知道卡索拉在意什么。

    他在意自己王子的身份，喜欢华丽的服饰和宝石，习惯于奢靡又多姿多彩的权贵生活，享受血统带来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她可以努力赚钱，保证两人吃喝不愁，自由自在。可其他的，她都无法给予他，只能等待他做出抉择。

    他们都向往自由。而爱丽莎对自由的向往无拘无束，卡索拉的向往却背负了太多枷锁。

    打开枷锁的钥匙，只在他自己手里。

    他总是有些后知后觉，聪明又过于自负，爱丽莎不介意给他时间去理清思绪。而无论他最终做出什么抉择，她都会尊重他。

    爱丽莎怀着这样的想法，还没有等到两人的重逢，却等到了皇城传来的消息。

    帝国最受宠爱的小王子卡索拉与克兰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于两日前定下了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