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的日子,青鞘和芫苏在船的各个舱室走上走下打扫卫生。
芫苏二十三年来一直都在荒凉而偏僻的设拉岛上生活。设拉岛连岛主都没有,只有一个村子的大小,一个村长、一个助手还有七个议员就构成了全部的行政人员。设拉岛的书籍很少,他对外界的了解基本上来自于教科书和来往的商人,可谓天真而涉世未深。
但是,就芫苏写日记的日子来算,他们已经在海上漂流了半个月了,居然一点陆地的边缘都没见过。
即便是不谙世事如芫苏,他也有些无法理解。
“青鞘,我们什么时候会到下一个岛?”芫苏小心翼翼地问。
青鞘瞥了他一眼:“到蓝岛还有五天的航程。如果跟着我感到寂寞的话,下个岛你留下来吧,蓝岛和设拉岛之间有不少商人的船。”
他沉默了片刻:“我会跟着你的。”
皇后湾群岛的岛屿之间鲜少有距离极近的,最短的距离当属明朱岛和酒阁岛之间的距离,快船只需要一天航程。
“我们算快船吗?”芫苏又问。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信使大人会嫌弃他什么都不懂。
“不是快船,我们的船速度必须控制在能注意到海中生物动静的范围内,不然有些来自慢吞吞小鱼的信我收不到。”青鞘随口问道:“你后悔坐我的船了吗?”
芫苏摇头:“没有。”
后悔的确是有一点后悔的。毕竟他的梦想是游历各个岛屿,而不是将自己的大多数时间浪费在海上漂流。
但是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如果他跟着商船走,可能一辈子连群岛中的四分之一岛屿都无法到达。而信使大人会带着他去每个岛屿。
只是他确实为此做了对不起信使大人的事。
当时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颇为冒犯地亲吻了信使大人的脸颊。
参加葡萄藤节庆的一般是想要寻找伴侣的年轻人,节庆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参加的人可以在舞会上寻找心仪的对象,如果没有合适的舞伴可以趁早退出节庆,在葡萄园里留到最后跳舞的都是已经结成对儿的伴侣。如果没有舞伴还留在葡萄园里,日出后就会有厄运。
而伴侣们在日出之时的葡萄园里接吻,意思是“永恒的爱”。
芫苏不相信这种奇怪的仪式和传说,他也不觉得亲吻了以后就会有“永恒的爱”。
不过为这件事,他想他还是应该找个机会向信使大人正式道歉。
打扫卫生的时候,芫苏发现了一件东西。
一条用银制圆绳串连的黑色石头挂坠。
他刚要把挂坠放回箱子里,目光却捕捉到了黑钻上隐约的刻字。
休留。
这是什么?定情信物吗?
芫苏好奇又疑惑,用手摩挲了一下那块不规则的黑色石头。
“那是上任信使落在这里的。”青鞘抱着箱子从旁边弯着腰经过,看到他手里握着的东西,解释道,“这艘船是上一任信使留下来的,我继承过来了。他应该还有不少东西在这里,把石头给我吧,我放到其他地方去。”
芫苏把那条黑色石头挂坠递给青鞘。
青鞘把那条挂坠放在了桌子下的小盒子里,那里面还有一支墨笔,同样是休留落在船上的。
*
晚上海上又开始下夜雨。
青鞘睡到一半,听见小声的梦呓,起身拧亮桌上的灯。
那个年轻人又开始做噩梦了,他缩成一团,睫毛颤动着,嘴唇苍白地抿着,发出无意义的呓语。
青鞘凑过去,撩起他的额发。
梦境里换了一个场景,恶魔还是那个恶魔,正在质问着他什么,而芫苏拼命解释:“我没有,我没有。”
青鞘颇为无奈地走到他跟前:“芫苏说没有就是没有。”
芫苏转过头来,惊诧地看着她:“信使大人。”
她拉过他:“走吧,以后不要理那个恶魔。”
从梦境里退出来,青鞘确认他的呼吸平缓下去,才按灭灯光,继续休息。
次日,芫苏看她的目光有些躲躲闪闪的。
“你怎么了?”她问。
他摇头摇得很用力:“没有。”
芫苏不敢告诉她,他又梦见她了,他的心跳很快。
“快到蓝岛了,你得想想喜欢吃什么,想看什么书,船上还缺什么生活用品,把采购清单列好。”青鞘没有多追究,提醒道。
芫苏点头:“我会列清单的。”
青鞘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探寻,让他有些慌乱。她冷不丁开口:“你想学梦术吗?”
他愣了一下:“什么?”
青鞘发现只要一下雨,芫苏就会做噩梦。恐怕是因为他小时候在下雨天气有一段创伤的经历,潜意识里才会对雨天产生应激反应。
“感应记忆质的能力大多是天生的,也有后天培养起来的。”她说:“当然了,后天培养也需要一定的天赋,我教给你,你不一定能学会,不然今天世界上可全都是拥有记忆质能力的人了。”
青鞘自己就是一个特例,她并不是天生拥有感应记忆质的能力,而是尝试着训练了好几年才开始渐入佳境。
“你要试试吗?”
芫苏当然答应了。
青鞘在开始教学的时候给他打足了预防针:“学不会的话,不要失望,也不要怪我这个老师。”
梦术是记忆质能力的一个分支,归根到底是精神力的锻炼。
记忆质能力的基础是“念”,就是感应记忆质,也是青鞘作为信使最常在使用的能力:与动物接触的时候,感应到它们所表达的内容,听到它们传达的记忆画面和意识中的声音。
记忆画面即以视觉为中心的经历画面。
而意识中的声音则要难一点。虽然各种动物语言不同,但意识中的声音能将对方表达的意思转化成人类能理解的语言。
譬如,狗要主人摸摸的时候便把脑袋顶在主人的手掌心,这是肢体语言,相对应的意识语言则可能是【摸我!】【快摸摸!】【摸摸摸急急急!】【就勉为其难给你摸摸】。
根据不同动物个体的性格不同,意识语言也会不同,会形成个体的意识语言风格。
另外,意识语言的声音则是小狗的原声变一下调,直到让人类感觉到舒适的音区为止,根据动物个体的不同,也会形成个体独特的意识语言声音。
了解了基本情况后,接下来是大量的精神力练习。
“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手上。”她实在看不过去,良心发现地坐到芫苏旁边,握起他的手,帮他集中注意力。
芫苏一怔。
她的手触感温暖而有力,和梦中的感觉一样。
他的注意力反而分散了。
基础记忆质能力学习三四天后,青鞘开始怀疑芫苏没有记忆质能力天赋,毕竟他是一个反应敏锐聪明的人,不可能进步那么慢。
*
快到蓝岛的那天夜里,大约凌晨,船体外传来“咚咚”的声音,吵醒了两人。
有什么东西在敲着船身,咚咚,咚咚。
“……外面是什么?”芫苏一下子起身。
她打了个哈欠:“是海獭。”
“蓝岛东码头附近的船坞那边住着一家海獭,之前在商船上敲贝壳的时候被船主人骂了,我在我的船头钉了一块铁皮,让它们可以用来敲贝壳。”说起这件事,她有点怀念:“现在来敲贝壳的应该是它们的孩子了。”
芫苏的关注点依然奇怪,他讶然道:“你在船头钉了铁皮?”
“不仅如此,因为行驶中的船很难追上,我还帮忙绑了一个绳结,海獭一家可以把自己绑在船身上边坐顺风船边敲贝壳。”她答道。
船外那只敲贝壳的海獭敲得很卖力,手法慢慢变得有些急躁,“咚咚咚”,“咚咚咚”。
芫苏听了一会儿:“它的手会敲痛吗?”
她把胳膊枕在脑后,困意浮泛上来,发音有些模糊了:“你可以问一问它。”
他的睡意早就消散,悄悄认真地注视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内心来。
【有时候我会觉得为海獭一家在船头钉铁皮的信使大人好温柔,但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是不是把梦境和现实混淆得有点过分了?晚安。芫苏。】
蓝岛东码头附近的船坞。
和设拉岛简陋的码头不同,蓝岛的码头修得大而豪华,这里停泊着好些船只,这天很热闹,人来人往的。留着长发的男性水手穿着面料耐磨的衣服,正不停往岸上搬着东西。
“蓝岛的男性都会留长发。”青鞘对芫苏解释道。
“为什么?”他对什么都好奇。
“慢慢会告诉你的,这件事很复杂。”
青鞘带着小尾巴芫苏走出码头区域,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码头来来往往的人们,忽然意识到什么:“今天是石榴节吗?”
旁边经过一个络腮胡水手随口道:“你说的没错,好奇的话就留在蓝岛吧。”
芫苏听过石榴节。石榴节说得直白些其实是岛屿之间的联姻活动。和葡萄藤节庆的舞会相似,在这个节庆期间,各岛之间会派船来往,适婚的男女聚在一起进行大型相亲。岛屿之间的联姻让本来闭塞的岛屿人口流动更加活跃,有助于降低遗传疾病的发病概率。
在去找蓝岛岛主的路上,他们经过了一片墓地。
墓地周围都是树木,把光影压得分外暗沉。
一支冷箭从青鞘身边飞过。
青鞘脸色不变,抬手一握,竟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那支箭。
“这是旧友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