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疾雨细细密密,虫鸣鸟啼稀疏。钟离甫一进屋便把窗子给扣紧了,凉风冷雨随之被隔绝在了屋外。轻策庄大都是些老人孩子,入眠时间也要早些。现下万籁俱寂,村里怕是没几个人醒着了。
一旁的烛火安静地燃烧着。钟离微倾下身来,堪堪搭在肩上的长发便柔软地滑落,散到你面前的被子上了。他此时并未束发,方才安顿好你之后他便去简单清洗了下身子,没过多久又捧了刚煎煮好的药汤轻声扣门而入。他来到你身旁,把蒸腾着苦气的瓷碗放在床边的案几上,末了搁上一小碟素净的桂花凉糕。
钟离身上披着不知从哪借来的青色衣衫。这衣服有些年头了,色泽很是黯淡,袖口也开了点线,许是这户人家那外出讨生活的儿子早些年不曾带走的旧衣。他的头发放下来,散着些湿气,将干未干的模样。眼尾的那点红没被完全洗去,带了稍许晕染开的黯淡。
钟离低垂了眼睫看你,暗金的眼瞳里安静地盛放着你的身影。他身上残留着沐浴后的温热水汽,淡色的衣衫和垂散的青丝柔和了平日里的沉静庄雅。他依旧温和有礼,仍然未曾越界,但此时仿佛你一伸手就能轻易穿过你与他之间那道若有似无的屏障和隔阂。
钟离这个样子叫你陌生。
却也让你生起云雾般熟悉的亲昵。
阿离也喜欢沐浴后待在你的身旁。这种时候少年的性子总是和身子一样温热。他贴过你的额发,一双金色的眼睛很近地看你。那纤长的眼睫眨得比平日里要快些,他的目光濡湿热切,但总是若有似乎浸着点悲伤。
钟离也有点悲伤。
你拿指腹拂去他散落的额发,让你得以完整地看到他的眼睛。钟离的情绪其实一点也不外显,很多时候叫人觉得他从出生到现在千百年来就是这样一张淡然处事的脸。现在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但他这样柔和专注地看你,让你有种自己好像有种生来便住在他眼瞳里不曾离去的错觉,偏生还让你觉得他有点悲伤。
这和赫乌莉亚及若陀不一样。不论是在孤云阁沉下神器,亦或是伏龙树碑前的停驻,你从钟离身上感知到的更多是尘埃落定的怀悯。
你多多少少也察觉到阿离为何悲伤,或许是因为你那好坏不定的身体,也或许是因为你出于心中愧疚而时不时对他情感的推拒。
但你不知道钟离悲伤出于何处,也不晓得看淡生死的岩神如何有这样飘忽不定的情绪。
在你面前的确确实实是钟离。
无妄坡的大雨似乎真的洗刷掉了什么东西,让你得以窥探层层遮掩下的真实。
钟离常日里的体温与你相差无几,甚至会稍微再低一点儿,这是之前你与他几次礼节性的肢体接触后得出来的事实。现在你抚上他的脸,摸了一手的温热。
你偏爱冰史莱姆,对凉凉的东西抱有好感,但这并不妨碍你喜欢稍烫点的、人的体温。更早之前你时常与胞兄相拥汲取暖意,突染这寒疾顽症之后,你便更贪恋人身上天然的热源。
所以你很少拒绝阿离的拥抱。
你喜欢这样暖热的钟离。
于是你把自己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钟离半阖了眼,把你收拢进眼底。
他没有拒绝。
你的手脚冰凉,脑袋却是热的。你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可钟离似乎察觉到了你手上那不正常的凉意。他先是抬手触碰了下你的手背,像是犹豫踯躅什么似的,末了很缓慢地覆住。
真是神奇,在你认知中钟离行事一向是行云流水有序成章的。徘徊与郁结是看上去同他完全不相称的词汇。
真稀奇啊,钟离。
你微微抵上他的额头。
你听见烛火摇曳的声音。细小的飞蛾被火焚灼后落在老旧的木桌上,极轻的响。
时间都被拉长。
你看见昏黄的烛光晕在钟离沐浴后微湿的眼睫上,打下模糊的暗影。他纤长的眼睫轻颤一下,你便看见那双被染得橙黄的瞳孔中清晰地润泽过你的影。
你听见彼此的呼吸,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断膨胀。一下一下,又湿又热。
你吞咽了下口水,觉得喉间干涩得发慌。
多少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不清不楚的关系,心照不宣的默契,跨过那条模糊的界限,走近又推开。
不知从何时起你开始看不透阿离的所思所想,但只要看到那双眼睛,你就明白,你就知道——
你微垂了眼睫,贴了贴钟离的唇瓣。
柔软的,温热的。
不知该说是陌生还是熟悉。你本该熟练的,但却如此生涩。
你原以为钟离的嘴唇会是凉的。
石珀虽然汇聚了山中灵气,很难说它是死物,但握在手里总是凉的,不是么。没有温热皮毛下汩汩跳动的脉搏,没有食物链下为了生存而孕育出的情绪波动,它长长久久地就在那里,不会像生灵那样太轻易地死去。
此时的钟离却是温热的。
他本来就是温热的吗?
连呼吸都有些烫,可是发烧的人是你。
你感觉到他抿了唇瓣,你感觉到他轻微的后仰。钟离似乎是要推开你,可是握着你的手却克制不住地收紧。
你看见他眼瞳里一闪而过极难察的惊惧。
可是你们都走到这一步了。
哈……
你后知后觉地想,当年阿离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态呢。
似乎是再向前一步过往的一切就会被砸碎个干净,再怎么粘补也无济于事。
害怕得要命却也……兴奋得要命。
但这只是你一时兴起的猜测,说不定从头到尾狡猾卑劣的不过是你一人而已。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用舌灿莲花来形容钟离或许不合适,但他确实能平稳地用语言达成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的意图。至少从你与他相识至今,一直如此。
钟离应该说些什么的,但他只是微缩了瞳孔。明明他只需拒绝,停下或是无礼什么都好——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微颤了唇瓣,不久复紧抿而上。
你想起在你半梦半醒间伏在钟离背上,你想起他氤氲在雨雾里的那几声“你在这里”。
你在这里,你当然在这里。不然你是在哪儿,会被谁给带走吗?
以现在钟离的实力这自然是很难成为现实,可他依旧这样说了。
即使是回答你,安慰你,这也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山路很陡,他背着你走得也有些抖,雨丝歪歪斜斜颤巍巍地下,让你有了他的声线带颤的错觉。
会是错觉吗。
鬼使神差地,你看着他开口:
“钟离,你看,我就在这里。”
你拉过钟离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脸侧。你不知钟离的神态能否称得上松动,但他连眼睫都没眨上一下,眼瞳勾勾沉沉有些飘忽地只是看着你,手更是任由你动作——或许说是僵住了更为合适。
“看得见,摸得着。”像是喃喃自语,但却彼此都听得清晰,你慢慢地把钟离的手放下来。你突然地有些颓丧,说着不知所以的话,完全地沿着直觉与隐晦的细节顺藤摸瓜。你把钟离的温度一点点从面颊上剥离,极轻地说:
“至少现在是确定的,不是吗?”
钟离把手抽走了。
环上你的腰间收紧了。
你听见衣物摩擦窸窸窣窣地响,你看见钟离逐渐放大的漂亮面庞。他眼尾的红晕开了,眼瞳里的隐忍与悲伤也一并晕开了。
你觉得此时的钟离是痛苦的,可是历经千年看遍苍生而不乱的璃月岩神怎么会是痛苦的。
他抱得好紧,中间几次气力放松收紧,似乎是怕勒疼你了,可又难以自持。
你感受到即将触及唇瓣的温热,神灵的悲伤落下来,在舌尖碾开咸涩的苦味。
钟离垂下头来,你感受到他的隐忍与克制。
理智是绷得最紧的那根琴弦,几下震颤依旧未断。
即使到现在了,他依旧在顾虑什么。
不知为何你想起许多年前,硝烟纷飞的年代,阿离同你分析战局。分析到最后他指节轻敲棋局一方说了什么——
薄红的唇瓣一开一合,他说的是:
“徒劳的顽抗。”
磕哒一声,定子已落。
你看着他眼里的你自己,不稳水光下破碎又聚合。
一时间你有些恍惚。
你不知晓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也不知晓将那神灵从深渊里一遍又一遍打捞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你只是这样说了:
“钟离,我不会死的。”
——“阿离,我不会死的。”
痛苦的、隐忍着哭腔的吸气声。
是谁呢,是阿离,是钟离,还是谁呢。
神灵低下头,深深吻住了你。
——你何曾兑现诺言。
骗子。
咸腥的、苦涩的、粘稠的悲伤,堆起、堆起,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溺毙、溺毙,谁家儿郎葬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