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清听到了，她不止一次听到了顾叔和母亲的对话，她知道母亲真的想要离开，母亲跟顾叔说要找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要去远处，还要麻烦他照顾好闻清。
早在一年前，她的母亲知道自己生了病，活不了多久的，可她舍不得，舍不得自己的姑娘，后来时间长了也舍不得顾叔这样好的人。
一年前母亲和闻清来到这的时候，她是将情况告诉了顾叔的，但顾叔不仅什么后悔的话都没说，反而让她们两先住着，什么都不用担心。
顾叔从小和母亲有些情分，但碍于家人阻挠，母亲早早嫁了人。总之，在母亲被赶出来的当日，顾叔找到了她们，并照顾着她们。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加上母亲被扫地出门，这对娘家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以当母亲无依无靠时，顾叔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辗转了几条小道。那个时候顾叔还很年轻，即使长期与劳务作伴，却也不难看出顾叔浑身的朝气与担当。
顾叔穿着绿色外衫，面上显得有些急，直到看见一个青葱的松树才扯了扯嘴角，闻清和母亲就在那颗树下。
闻清侧坐在前面，母亲坐在后面，就这样，这颗茂密的松树目送他们的离开。可松树不知，这一别后的光阴岁月非黑却也并非是白，那应当是一道暗色，杂糅了许多矛盾化的苦与乐。
之后的日子，顾叔每天早出晚归，竭尽所能地把能给地都给到她们。母亲偶尔也会外出找活，时不时给闻清和顾叔添点小衣物。
闻清知道，母亲忍者病痛，硬生生熬了一年。
时间是刻薄无情的，母亲如今的状态已经到了随意一动就浑身疼痛的地步，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自知花开有落日，一切都在昭示着结束。
可明明母亲当时还很年轻。
母亲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她不舍得去医院，再说这种条件下即便有医院，也不过是小诊所，只能应对一些小病小痛罢了。
“大病就应该大治，那就得去大医院”。当地人都这么说。可真当病痛来临，这里得人基本都默不作声，安静地等待死亡地宣判。
这一年母亲真地很苦，她想要走，想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安静地离去。她自知她和闻清已经让顾叔的生活更加艰难，不想再用这个病将顾叔绊住。
环境带来的局限是巨大的，就像此时，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可是天光大亮的白昼也不能将所有苦难尽数摊开，一一应对。
其实许多人向往的生在母亲这里并不是必需品，她也知晓人最终都是要归于尘土的。她不能怨天尤人，可她纠结于自责与义务中间，最终两种思想都交汇到一处，她得离开了。
临走之前她对顾叔说她曾经偷偷跟自家姑妈去过的地方，去过的大城市，最后的最后，那双饱含病痛的双眸微微透了点光泽。
她希望顾叔即便不去大城市看看，也能带着闻清去别的地方看看，这儿很好，但又不太好。
后来闻清的母亲走了，她似乎真的去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去了远处。因为闻清自此再没见过那个会在无数个傍晚和夕阳并步向自己走来的母亲。
母亲走的时候是带着笑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母亲惨淡的脸颊上一点一点恢复气色，她将闻清的手掌摊开，耐心的看了看，最后把糖果放在闻清掌心。欣慰的摸了摸闻清的头，跟她讲:“妈妈走了，以后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好对待你顾叔。”
那个夜晚，月明星稀，母亲迫不及待地要走。闻清在母亲走后偷偷跟在后面走了很长的路，直到顾叔按着她的肩膀，她才发现，其实她早就跟丢了。
所幸走了，一切都好。
后来顾叔没过多久，就带着闻清辗转多地。
一大一小，拎着为数不多的行李颠沛流离。
有一天，好运来了，顾叔在这边问到了一份好工作。他带着闻清穿过拥挤的道路，走进租房大院。
进去之后，顾叔一手拉着闻清，一手放下行李，期盼地敲开了房东的门。
那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绿色调玻璃窗，闻清站在那里，透过窗户看到了那个后来影响了她一生的人。
房东是一个老奶奶，杵着拐杖，戴着一副银框的老花镜，眯着眼睛，似乎正在忙着织什么衣裳。闻清看到房东奶奶的手不停的翻动布料，顶针用了很多次她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那一刻的静望让闻清安心。这个奶奶脸上布满了皱纹，即便偶尔严肃，但总隐约着能感受到奶奶的慈祥与温柔。
顾叔敲门的声音响起，奶奶抬了抬老花镜往外看，随后又利索的走过来开门。
顾叔为人谦虚，老实巴交的询问租房的价格。顾叔的积蓄其实是不够房租的，房东奶奶看着问完价格手足无措的年轻小伙子，无奈的摇了摇头。面前的一大一小，浑身脏兮兮的，房东随即从抽屉里掏出一把钥匙。
“走吧，有钱了再补上，先住着再说。”
顾叔那个时候年纪并不大，放在那些大城市还依然算年轻，可生活早已让人面目全非。
顾叔的皮肤晒得黝黑，这些年没日没夜的干活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疲惫感。但闻清始终觉得顾叔是真正的一座山，永不倒塌。
顾叔想早点干活，他将闻清安顿好以后，就马不停蹄地去了工地。
时间推来推去，顾叔干活很卖力，久而久之，老板后来还给他加了工资。
就这样，两个人在大院安了家，日子也有了盼头。
为了挣钱顾叔揽了好多活，整日早出晚归。后来挣了不少钱，他让闻清念了书，还买了一辆二手车，用来接送闻清。
闻清念书很刻苦，再加上本身那股聪明劲，学的很轻松。
房东奶奶是个极好的人，她总喜欢跟闻清讲一些精彩的故事，说自己的子女，说她那个小孙子，每每说到此处，奶奶总是止不住的笑。
闻清问奶奶为什么不跟着去大城市，她记得妈妈的话，记得大城市的美好和繁华。可奶奶只摇了摇头说不习惯。
那个时候闻清爱看书，她站在走廊上看的黄色小册子是奶奶给她的《山海经》，她爱里面稀奇古怪的东西。
与其说她喜欢里面的奇珍异兽倒不如说她其实更喜欢这个千奇百怪的世界，她对世界的好奇几乎充斥了她整个人生。
奶奶是知识分子，积攒了不少书籍，她喜欢培养闻清，给了闻清好多书，也教会了闻清不少道理。
有时顾叔工作忙了，奶奶还会充当闻清的家长去学校。
闻清刚到这儿的时候，奶奶常常让闻清搬个板凳坐在她旁边。闻清晒着太阳，听奶奶跟她讲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她看出闻清对世界的向往，说怎样都好，闻清以后要去看看不同的风景，还要过的开心。
奶奶总是温柔又有耐心的告诉闻清许多东西，会在吃饭的时候讲一些故事，跟她普及礼仪文化，也会在电视上看到新奇事物时，告诉闻清那是什么。
奶奶教闻清写毛笔字，教她画画，教会她弹一些乐器，也教她明辨是非和自尊自爱的的能力。
又过了几年，日子也越来越好，闻清的好成绩常常让顾叔欣慰，她会在闻清深夜苦读的时候为她泡一杯温牛奶，他自知没什么文化，就坐在一旁看着。他看着密密麻麻的字，什么也看不懂。但就这么安静的陪着，有时看看闻清，有时又看看闻清的书。
偶尔闻清觉得学的晚了，就推着顾叔回去睡觉。
可命运的安排又无迹可寻。
顾叔躺在病床上，似乎还剩什么话没有说，眼睛一直盯着病房的门口。闻清匆匆忙忙地从学校赶来，当她得知顾叔在工地出事故的那一刻，她的心口骤然发紧。晃神间甚至不知道老师已经把她带到了医院。
老师骑得摩托车，闻清像个机器一样听老师的吩咐，这一路上的风太大，可她浑身都麻了，没有任何感觉。
到了医院门口，她回过神，眼睛像开了阀门的龙头，顺着两侧脸颊淌下。
不过数秒，闻清就跑到了病房门口。
她站在门口，像是定住了一般，呆呆地望着苍白地顾叔，这一刻仿佛又看到了记忆里的母亲，她忽然不想动了。可命运由不得她，她艰难地走到顾叔床边趴着。
闻清抽泣着，阵阵哭声根本停不下来，她抓着顾叔的手，一字一句，吞吞吐吐说个不停。
那意思大概是说:我们回家，我们去奶奶那帮奶奶收庄稼，还要去空地上放风筝，还有邻居大伯家地屋顶漏水了要帮忙，还有……还有，今天我考了最高分，老师又表扬了我，叔以后面上又有光了……
闻清在一旁断断续续地说个不停。
末了，她看不到顾叔给她的任何反应，她只能攥紧顾叔的手让顾叔别把她丢下。
顾叔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还是竭尽全力拍了拍闻清的手。
顾叔没挺过来，走的很安详。
他说闻清有出息了，他很高兴，他告诉闻清去问领导要赔偿金，有了钱闻清就能一直上学了。他还让闻清不要纠结妈妈的事，妈妈走的时候没有怨言，她很感激。
闻清哽咽着点头，她其实都知道的。当年的那个晚上，母亲走了，她就偷偷跟着，最后顾叔把她带了回去。可是半夜，顾叔又轻轻推门出去了。
闻清并没有睡着，红润的眼睛睁的很大，抬眼注视窗外的半月。直到大约一分钟后，闻清也偷偷跑出去了。
即使闻清一开始跟丢了母亲，可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难猜。草木最多的树林深出就是母亲所在的地方，那个时候，闻清蹲在一颗大树后，亲眼看着顾叔给母亲拢紧衣服。
又隔了一段时间，顾叔带她离开了那儿。
后来每一年，顾叔都会离开几天。对闻清说是看望故人，每一次，闻清都会点头并跟他说，把我的那一份也带上。
带上她的心意，去向他们的远方。
顾叔走了，闻清就跟着房东奶奶，奶奶把她当作亲孙女，待她极好。
闻清在顾叔走后沉默寡言了一段时间，那时候除了奶奶跟她讲话，其他人说了什么，她一点也听不懂，她总觉那段时间整个人都乱了。
但所幸奶奶是真的很好，她细心的把闻清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奶奶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经历的多了，没用几年时间就把闻清变回了那个会跟亲近的人撒娇，会时不时蹦出一大堆稀奇古怪问题的小姑娘。
闻清偶尔也会抬头看一看天空，想着哪一颗是妈妈，哪一颗是顾叔，奶奶常说妈妈和顾叔走的时候都没什么遗憾，他们都知道闻清以后会好好活下去，活的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