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御书房内。
桓帝眉头深锁翻阅着从边关传来的密报。
一旁随奉多年的内侍自是知晓皇帝陛下所忧何事，必定与那北连易主有关，但眼下还有一事苏德全要禀告。
“陛下，今日宫外传来消息，长公主在课上被箭伤到了，不过已经无大碍，奴才也遣人送了些药过去，您看女阁那边老奴要不要派人……”
良久后龙椅之上的声音传来，“她自己执意要选的路，这果必定也要她自己来尝，你不必插手。”
“是，陛下。”
苏德全正欲退下，但龙椅上的人终究有些嘴硬心软，迟疑片刻后再次开口。
“慢着，你明天亲自去提点一下张业，还有之前提议的那件事也一起安排下去吧。”
“是，老奴遵旨。”
苏德全心中喜不胜收，他就知道陛下心中还是记挂长公主殿下的，虽然他们二人早先因为女阁之事生了嫌隙，但终有一日会冰释前嫌。
李儒月内心愧疚难安，虽然柳婉婉把公主的话带到了，但是她还是要亲自和沐仲羽道歉，她深夜特地来院中寻着沐仲羽，把自己平日攒的一些淡痕祛疤的药都一股脑儿塞给了她道：“公主殿下这漂亮脸蛋可千万不能留疤，不然我真的罪大恶极。”
要论药效哪里比得上宫里太医开的，但沐仲羽还是让常春把她送来的瓶瓶罐罐一应收下。
“儒月你不必内疚，今日要是你我位置互换，射箭场上受伤的可能就是你了，咱们入了女阁本来就是难免会受伤，这些都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不必放心上。”
“今日多谢公主，不然我可要遭罪了，不过这第二支箭也不知道是谁射出的，当时场面混乱也没有来得及追究，我也应该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同窗，不然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
李儒月说着朝沐仲羽行了一个庄重的谢礼。
公主不计较那是公主内心良善，她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世家女子在深闺中都有专门的教习礼仪之人，李儒月家世虽比不上阁中多数人，但该有礼仪她在闺中都不曾缺失。
李儒月的视角无法得知第二支箭来自何人，但沐仲羽却在慌乱中鄙见那箭出自她的东南方向，而今日站在她东南方位且有如此箭术的只有一人——傅凌薇。
这个心底的答案让沐仲羽有些吃惊，毕竟她和傅凌薇的过节没有人不知道。
她认为傅凌薇应该恨透了自己，又怎么会救她？
送李儒月出寝院的时候，沐仲羽看见隔壁院中烛火通明，她抱着忐忑的心又一次敲响了房门，不过这次和以往得到的答案不同，回应她的是一道清冷的女声，“长公主请进。”
沐仲羽推门入内，发现傅凌薇正拿起剪子修剪那快要燃尽的灯芯，并未抬头看一眼。
“傅小姐怎知是我？”
“我的房门除了长公主没人会在深夜敲响。”
也是……
沐仲羽觉得自己这半载以来在傅凌薇心中的可憎程度只多不减，估计在她心里自己就是仗着皇室身份所以特立独行不顾他人所感的自私小人。
傅凌薇如何去想自己，沐仲羽无法改变，但是她确实真心实意来道谢的，没有傅凌薇沐仲羽今夜绝不可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儿。
“今日多谢傅小姐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傅小姐那一箭恐怕我不仅仅是擦伤那么简单了。”
“公主言重了，举手之劳，换做旁人也是一样。”
片刻的沉默，沐仲羽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都觉得不合适。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她和傅凌薇第一次正式交谈，眼下提傅相的事情时机合适吗？
沐仲羽心中有些忐忑。
“公主还有别的要紧事儿吗？”
此刻傅凌薇终于放下手中的剪刀，抬头看向沐仲羽，似是不解这位长公主殿下为何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还赖在自己屋内不肯离去。
“关于傅相我欠傅家和傅小姐一句抱歉，我知道傅小姐从小是由傅相抚养长大的，你们祖孙二人的感情深厚非同寻常，若不是我当日……”
沐仲羽想说若不是自己当日一意孤行，对于重启女阁之事操i之过急，在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大翼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傅相这个早已驶离权力争斗中心的自在小舟之主也不会落得个船毁人亡的悲残下场。
沐仲羽眼神清明注视着傅凌薇，不管接下来傅凌薇会说出什么话这都是她应该受着的，她也绝不会反驳。
可是预料中的谩骂讥讽迟迟没有到来。
相反，沐仲羽听见面前人深深叹一口气，仿佛是无可奈何之举，又像是有万千情绪攀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该面对的终究逃不过，这话不仅针对沐仲羽，傅凌薇亦是如此。
“公主，该说抱歉的人其实是我，是我欠公主一个真相。”
一瞬间，沐仲羽心中充满了不解，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中扎根萌芽。
她静心屏气望着傅凌薇，小心翼翼等待着答案的验证。
“世人皆知我祖父得知长公主提议复兴女阁之举便连夜赶往中洲城，最终病逝在半途，就纷纷默认我祖父和天下文人一样对复兴女阁之举持反对意见，但倘若我祖父和公主一样呢？”
“可是傅相他所留遗书字字泣血，皆是反对复兴女阁之举，又怎么会……”
“你看，连公主你都不相信，当日的我又如何把真相告知天下人，又有谁会相信我？”
似是自嘲，傅凌薇一声嗤笑。
“叔父叔母早就收到祖父的书信，知道祖父返京是为了支持公主，可祖父病故后他们还是闭口不言甚至扭曲真相、伪造遗书，站在了那些文人一旁，成为攻击公主你的利器，祖父之前的家书已被他们尽数烧毁，而我……我为了……能在傅家有容身之地也选择了沉默，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无脸面对公主的原因，不是公主对不起傅家，而是傅家对不起公主。”
独自一人背负着秘密的傅凌薇在此刻终于得到一丝喘息。
沐仲羽怔然愣住。
她起初不是没有怀疑过傅相之死背后的隐情，可当傅家把那封“遗书”公之于众时，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沐仲羽记得当她在宫中得知傅相病故消息时的惊骇，不是因为傅相死于她重启女阁的关键时机，也不是因为傅相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想到这样一位德高望重、受人敬仰的老人最后竟带着对自己的恨意离世，她久不能寐。
无尽的愧疚和悔恨深深折磨着沐仲羽，她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不是对的。
她也记得那些文人对她口诛笔伐时的犀利，但是为了让身边人放心，她只能掩饰自己的内心装作毫不在意。
说到底沐仲羽也只是一个前半生生于皇室长于皇室的十五岁少女，不曾经历风霜，皇宫中的小打小闹终究比不过朝堂上的手段。
良久，沐仲羽听不出情绪的缓缓开口道：“傅小姐，谢谢你今天告知这一切，但终究是因为我傅相才踏上了返京之途。”
“这是意外，谁都不想发生。”
两个彼此背负愧疚深意的少女在今夜了却了自己的心结。
她们互为对方的因，也成了彼此的果。
沐仲羽推开房门转身欲走的那一刻，傅凌薇突然急切地叫住了她，“长公主，那日祖父离家时真的很欣喜，嘴里一直念叨着到了京中要和殿下好好聊聊关于女阁的事，似是触景伤情傅凌薇声音有些发抖，“祖父……祖父他还说要是殿下不嫌弃他还想当一回公主的先生。”
这是沐仲羽入女阁以来第一次见到傅凌薇的笑容，她原以为傅凌薇天生就是一个冷冰冰的人。
虽是笑中有泪，但眼神骗不了人。
“多谢。”
沐仲羽的脸上终是绽放着一抹夏日骄阳般明媚的笑容。
“谢我什么呢？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
傅凌薇轻声低语，似是在自说自话。
沐仲羽关上傅凌薇的房门随即踏入院中长廊转身离开。
她想对傅凌薇说：谢谢你告诉我真相，谢谢你排除万难还是来了女阁，也谢谢你救了我……
月色清凌，微风阵阵，少女转身时的一句低喃也随风飘散在空中，被夏夜蝉鸣所掩盖，无人应答，似是只有风知晓。
“谢谢你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