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夜,有雨。

    暴雨。

    夏日里闷热的天气持续了好些日子,今夜像是报复一般下起暴雨来,伴随着时不时照亮夜空的闪电和轰隆隆的雷声,吓得家里的小孩哇哇哭。青石板路上,一个平日里文质彬彬的秀才如今却像落汤鸡一般,就算打了伞,也是浑身湿透。他急着回家,脚步放快。

    匆忙中,他怀里的书掉了一地。他叹口气,嘴里骂了句什么,弯腰去捡,却在雪白的——纸上发现一抹不同寻常的颜色。

    他怕自己看错,赶紧用身上唯一一块干的地方擦了擦,定眼一看,书本方才落地的地方变成了血的猩红色。

    他颤抖着用手沾了沾地上流动的雨水,一问,血腥味扑面而来。

    秀才吓得丢了魂,来不及去捡剩下的书,连伞也丢了,撒腿就跑。

    是顺着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下来的血,来自于今夜的郑国公府。

    郑晚音躲在祠堂灵台下的壁橱中,用手捂着嘴,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声音。

    外面的惨叫声,呼喊声,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人倒地的声音不绝于耳。她穿着夏日里清凉的半臂,身上一阵阵寒意袭来。

    娘把自己塞进仅容身一人的壁橱中就跑开了,她如今可有找到躲藏之地?爹呢?他向来晚睡,现在是在卧房里还是在花园中?最好是在花园里,藏身的假山多。但贼人如此之多,会找到他们吗?如果找到他们……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双目绝望一闭,两行泪流下。

    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云霜在贼人破门那一刻就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前,被一剑刺穿了身体,死在她面前,大哥带着家丁在院子里奋力抵抗。而她,是运气好才借花瓶砸晕了贼人,从房间中逃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上一秒,整个国公府还在安睡;下一秒,就有不知哪里来的贼人翻墙而入,厮杀声响起一片。

    她在壁橱中,双臂环绕,缓缓抱住了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她的恐惧一般。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一面是有备而来的贼人,一面的防备欠缺的国公府,双方实力悬殊,她心头生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有脚步声。

    晚音警惕地竖起耳朵,浑身汗毛立起,听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在离壁橱不到三步的距离停下。随后,两个男声响起。

    “都肃清了吗?”一人问。

    “能看见的活人都肃清了。”另一人答。

    这话如同雷一般击中郑晚音,她嘴唇颤抖着,不敢去深究这两句话的意思。

    肃清?什么叫肃清?

    还没等她细想,回答的那个男子又补充道:“听闻这郑国公是有一儿一女,可是这郑姑娘却四处都找不着,可如何是好。”

    “再找。”沉稳的声音响起,“四处出口都被我们堵死了,横竖这姑娘是出不了这个门,决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离祠堂去越来越远。

    他们是在找自己。

    郑晚音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她看看自己藏身的地方,算不上显眼,但若仔细找,也是能轻易找到的。

    一张木板之隔,她听见外面那人在祠堂中踱步,嗒嗒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房屋内。这应该是那些贼人的头目,穿的并不是柔软的夜行鞋,而是短靴。

    脚步声停了,郑晚音的呼吸滞了滞。但很快,脚步声就远去,她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松了口气。

    忽而一只有力的手猛地将壁橱门拉开,“哐当”一声格外刺耳,郑晚音陡然被暴露在视线内,男人手中拿着的火把发出的光让她睁不开眼睛。

    被发现了。

    还是逃不过。

    她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郑姑娘还是出来自行了断吧,您人不错,我留你一个全尸。”

    面前人一身黑衣,黑布蒙着面,她看不清,但外面传来的血腥味却格外刺鼻,她缓缓伸出腿,两只手撑着壁橱门,从里面中出来。

    “早就发现我了,还装什么装。”

    面前人笑道:“想看姑娘自己会不会自觉出来,但目前情况看来,在下还是高估了姑娘的自觉性了。”

    晚音捏紧了手中的银簪,一边说话,一边缓缓移动。“是吗?你们这群贼人,竟然还有脸在本姑娘面前说这种话!”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手中簪子向面前人狠狠刺去,奈何实力悬殊太大,对方早就看清了她的意图,一个转身躲过。她一惊,蒙面人立刻抓住她的手腕,一用力,簪子掉落下来。

    “就像我刚才说的,在下高估了姑娘的自觉性了。”

    “姑娘这样不自量力的行为还是不要再做了为好,给我和你都省省力气。”

    郑晚音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蒙面人轻轻一放,她摔倒在地,手腕上已经青紫。

    她愤愤地看着面前人,“我父母和大哥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大人!”

    还没等来回答,外面有人进来报,看见眼前这副场景,愣了愣,还是继续道:“柳先生那边派人来传话,要您尽快完事,速去与他回合。沈砚那边拖不了多久了,恐有察觉。”

    蒙面人点了点头。

    柳先生。

    “你们是柳万的人?”晚音看向他,蒙面人不置可否,“姑娘是将死之人,知道了也无妨。”

    十五年前,一位自称是前朝皇室血脉的柳姓男子在南边聚众造反,一来二去招募了不少兵马。这些年来,朝廷一直未能将其一网打尽。她爹为此征战多年,多次坏了柳万的好事。怪不得,怪不得他要她全家性命。

    “逆贼!他柳万是个什么东西?去岁在南边被我爹打得落花流水,如今居然想出这样的方法!朝廷倒是小看了你们这些人了。”晚音环顾四周,冷笑,“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京中,接应的人怕是少不了吧?”

    蒙面人将双手放在背后,哈哈大笑,祠堂内的烛光在地上照出他颀长的身形。

    晚音警惕地看着他。

    “姑娘睿智,不过将死之人还是少说些话为好。郑国公再厉害,不还是被在下一剑要了性命?姑娘你呢,还是自个儿去拿把刀结果了最好。”

    “你郑家人的尸首都放在院子里了,自己去看看吧,那里也会是你停尸的地方。”

    这话如同一把刀一般插入心脏,她不顾一切地赤脚跑进雨里,院子里已是血流成河,她分不清自己踩着的到底是血水还是雨水,红色染透了她白色的衣裙,成股的水顺着发尾流下,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了一具具尸体,每一具都有着熟悉的脸。

    她的奶娘田嬷嬷,早晨还嘱咐她要少吃凉食,如今躺在冰冷的雨里,一动也不动。

    负责打扫院子的刘二,上个月才成亲,她还高兴地赏了银子,如今浑身是血,再也睁不开眼睛。

    专门管理府中马匹的伍叔,每次她出门都给她最温顺的马,如今也没了气息。

    ……

    是真的肃清了。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雨中,寻找着什么,头一转,看见了郑国公和国公夫人,以及大哥苍白的脸。

    他们浑身是伤,是反抗之后的结果,但也没能逃过毒手。

    “爹,娘!”

    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想帮父母擦去脸上的污渍,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擦得更用力,发疯一般想哭出声,可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蒙面人站在白玉阶上,静静地看着她。抬抬头,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抽出一把刀,丢了下去。

    映着寒光的刀“哐当”一声落在晚音身边,她看向蒙面人,眼中都是恨意。

    “姑娘不用以这种眼神看着再下。姑娘再恨,这仇您也报不了,不如早点前去和父母相见,倒也是圆满。”

    她缓缓蹲下,拿起那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

    父母皆亡,兄长已故,全家惨遭灭门之祸,她此生活着,已没有什么意义了。

    只不过临死之前,她还有一句话要讲。

    “小人得志。”她缓缓道,语气中有着一个将死之人不该有的坚定,“你们以为自己赢了?那柳贼人以为自己赢了?你们都错了!”

    “我郑国公府满门忠烈!一心为国!”

    她的声音回荡在雨中,仿佛要将雨都震碎。

    “你们杀了我们,百姓不会服的。”她看向蒙面人,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柳万做出这样的事,之后还想再拿了江山称帝?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完,她直接了当地在脖子上划一刀,冰冷的刀刃划过肌肤,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她直直地倒在地上,感受着身体温度的流失,视线渐渐模糊。最后一眼,他看见蒙面人扯下了面具,她想努力看清他的无关,却怎么也看不清。

    她快死了。

    小时候听娘说,人将死之时,这一生所经历的事会如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一幕幕重放。

    小时候不懂事,好奇那是什么感觉,如今全然知道了。

    她看见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作为郑国公独女,她的童年衣食无忧,恣意潇洒。娘是大家闺秀,教她读书识字;爹是威猛将军,常年驰骋沙场,博得家国平安;大哥宠她,常上街买些女孩子喜欢的话本子和首饰来逗她开心。

    她自认为听话且争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偶尔淘气也不会被责怪。她肆无忌惮地沉醉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安逸舒适。

    如今是这样的结局。

    她缓缓闭上了眼。

    到底为什么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世上可有因转轮回?若有,还请一定要听见她的心声。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吧,让她救回家人,改变命运,让她去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会能再来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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