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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如玉,似故人来

    此言一出,如投石入海,族众虽不敢再莽撞上前,却都交头接耳,沸腾不已。

    “上......神?......”

    “......这条蛇是神仙?”

    “神是神,仙是仙,上神是什么神?”

    “呸,什么神,打我们族长,管他什么神。”

    “他是怎么进来的?....”

    “这么多年了,我还第一次见到外人......”

    “不是说神仙也不能横渡弱水吗......”

    “神仙也不能打人啊......”

    众说纷纭间,绿芒陡然大盛,光辉萦绕之中,徐徐站起一个光华粲然的男子。

    一头青丝长发翩翩垂腰,铜绿锦袍上布满了暗金色皇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竟然能把青绿穿的深邃清冷,又高贵合度。我抬眼望去,只见他身如海中冰山孤冷却气势不凡,双眸沉如暮色,又恰似永寂长夜里的两颗寒星,静无波澜。

    身侧的时昱缓缓起身,一步上前,隐没我半个身子,朝他质问:“你是谁?”

    斜飞入鬓的眉像是忽然插入了一根冷箭,长睫翕动,打量了时昱一眼,寒潭荡起一丝波澜:“青鸾鸟?”

    他的眸光悠悠转向一旁的族长爷爷,又一一掠过精灵小怪,最后落在无垠的旷野,一顿,抬手一记幽光射向远处——

    一株紫色的鸢尾就在郁郁葱葱之间摇摇曳曳,勃勃生长起来。

    他望向原野,冷如西凉之月的眼中漾起一抹细微的柔光,像是陷入一段神往之思:“四季皆春,草木不绝,凡种必收,鸾凤和鸣,这里是——诸沃之野?”

    他如同听不见众人的议论纷纷,回神时,又把目光投向眼前,这次——落在了族长爷爷身上。

    目光沉静一如之前,只听他用近乎宣判的肃穆口吻,一字一句:“鸾鸟一族若千年前触犯天规,降下天罚,被贬为妖,一族尽灭。不想,却逃到了这传说之境藏匿,诸沃之野,呵......妖族众人,汝可知罪?”

    我的心头突然窜起一道无名火。此人潜入沃野,害我白白耗费不少精力救治,得了一个白眼狼不说,还让他打伤族长众人,大闹冠礼,这实在是我之过。本来就对神仙没什么好感,看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越想越气,顿时再生不出什么旖思。

    我蓦地出手,两种焰火交错缠绕,直直向他射去。

    他只是轻轻一拂袖,就把我的全力一击挥散。而我则受到了反噬,喷了一大口殷红的鲜血,跌倒在地。

    “姐姐!”

    时昱跑到我身前蹲下,又焦急地挪到我背后,向我输送他那绵薄的法力,微微润泽经脉之感涌起,虽无大用,确实舒服了不少。

    “青焰......”好似神祇坠入凡尘,他的神情总算染上了几分烟火,只听“嗖”地一声,他便立在我眼前。

    身旁的时昱停下了动作,族长爷爷也一脸戒备,盯着他的一言一行。

    而他到我面前后,却没了声响。不过极短的一个瞬间,他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悲伤,快到叫我以为产生了错觉。片刻,他俯下身子,薄唇轻启,问我:“你是谁?”

    时昱问出的话,叫他送给了我。我望了一眼族长和时昱,不由想起他的无视和跋扈,唇角一笑,脱口而出:“忘恩负义,我是你爹,救你一命的恩爹!”

    他神情挣扎,目光像是要穿透我,从我眉间看出什么。我一说完,见他伸出手,便有所预料地抵挡。时昱和族长的攻势都让他一把甩去,可他只是把手停在我眉间,青波流动,眉峰紧蹙。

    我被桎梏,却无不适,甚至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在我经脉里游走,没有威胁,也不生排斥,像我的本源之力——青焰一样,生发万物,滋养温润。

    倏尔,有声音由远及近。

    一道焰火弹射在我和他之间,我一睁眼,看他被迫后退了几步,与此同时,我解除了桎梏,也看见了来人。

    “姑姑!” “圣姑!”

    姑姑步履匆匆地朝我奔来,人潮攒动,纷纷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她疾行至我身前,细细探看了一番我的伤势后,松了一口气,问我:“鸾因,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满心自责,悄声道:“姑姑,我又闯祸了......他是我在弱水里捞起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从外面来的,他好像是天族......”

    姑姑锐利的目光射向老族长,他冲姑姑颔首

    姑姑深吸一口气,随即打断了我的话,像从前一样哄我安心:“无事,交给我。”说罢,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盘问:“天族走狗众多,不知你名讳是何?”

    这话丝毫没让他生怒,他反而认真看着我,灼灼如星:“我叫苍珩。”

    一时间,我被他眉目里莫名的温情怔住。而姑姑的神色却像是在奋力回溯,少顷无果,她又端详起他周身的气度,眼里泛起一丝恨意:“你跟姬修慧可认识?”

    苍珩像是仔细想了一下,赤诚答道:“我与金乌天妃不熟。”

    姑姑向来贯会揣度人心,看他神情不似作假,嗤笑道:“啧啧,这么多年了,她竟还是个天妃,这是我几千年来听到最欢喜的话了,哈哈,报应!”

    这话没有人答。

    我正对姑姑的这番人际交往暗暗钦佩,又见她犹疑道:“那你是昊天的儿子?”

    苍珩沉声如玉,道:“不是。”

    她审视了半刻,终于放下了执着,自问自答道:“罢了,应当是个天界小卒,虽说气度斐然,但也就几千年,我料也出不了什么大人物。”

    复又冲着苍珩反讽道:“天族的神仙果然都很能糊弄人,看这仙气浑厚,是比我们这些‘妖’强。只是没想到,我等了若干年,等来的竟然是天族的人。”

    老族长突然面色骇然,看苍珩的神情比刚才更为警惕:“圣姑,他是......?”

    姑姑冲族长爷爷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和时昱面面相觑。

    我迷惑不解:“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姑姑望了望我,指着苍珩对他道:“跟我来。”

    *

    姑姑领着我们进了议事厅,这是族长素日与姑姑、族众商议机要之地,术法隔绝,很是严密。

    时昱不愿离去,只能被族长爷爷拦在院外,关门前匆匆一瞥,看到他在门前笔直伫立。

    厅内陈设简单,除了朴素至极的桌椅,只有一方匾额悬在正中,上色浓重,笔锋园劲,写的是——“厚德载物”。

    我立在姑姑身前,看苍珩盯着这四个字注视了许久,眼神微黯,双睫微敛,好像闪烁的星子被云雾遮了一遮。

    厅内有那么漫长的寂静无声。

    在我快要忍受不住之时,姑姑讥笑又掺杂些我不识其味的声音飘来:“天族的人怕是不认得这四个字吧,厚、德、载、物,上行下效,大道之源倘若没有德行,肯定也教化不了你们生‘德’。”

    苍珩转过头来,深如幽潭的眼睛里隐去一丝波澜。

    姑姑正襟危坐:“你因何来到此处?”

    “寻人。”

    姑姑浑身一紧,极力镇定道:“是谁?”

    “白虎。”

    姑姑舒了一口气,叹道:“白虎上神倒是个为数不多,嫉恶如仇的好神。”又道:“我有一事不解,为何你能飞渡弱水?据我所知,当今世上,除了四方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外,连天帝也受不得弱水的三千浊气,而你虽修为高深,但身上没有神力波动,只是仙身。”

    久久没有听到苍珩回答,显然这是个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姑姑等了许久,也不恼火,随之利落道:“不答也成,总之你来了,这无关紧要。那我换一个要求,我要你——带她出沃野,护她去一个地方。”

    姑姑推了我一把,我毫无准备,身形顷刻插在两人中间。我扭头喊了一声:“姑姑......”

    姑姑示意我噤声,我只好张了张口,听他们说下去。

    “如若我不应呢?”

    “那你只能和我们一样,在这沃野里渡过你的漫漫余生。”

    苍珩这才像是正视起来,一阵寒意向我们袭来:“你是认为,我出不去?”

    姑姑毫不畏惧,含笑看着他:“你大可以查探试试,诸沃之野,你以为凭什么能隐匿世间,别说是你,就是连天帝来了,也窥探不了。你或许有自己的遁入之法,也法力高强,但没我的允许,你绝不可能踏出此地!”

    苍珩面色一沉,凛然出手,指节苍白,抓住姑姑的脖子:“倘若我杀了你呢?”

    我急速上前,各种术法层出,都被他阻拦在外,奈何不得。

    姑姑近乎疯癫地从嗓子里蹦出:“莫说是杀了我,你就算是杀了沃野所有人,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也绝不会让你出去!这五六千年以来的和平宁静,原就是沃野偷来的,横竖我早已是孤身一人,要不是仍留执念,那么久的光阴我早就活腻了!”

    听到此时,我已愣住,姑姑眼里的伤痛使我如坠深渊,我从未见她有过如此神情。她的脸上可以是飒爽,也可以是淡然,虽有时会黯然神伤,但从无以此决绝的姿态出现,这让我不禁心疼她的过往。

    我曾听她形容过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可我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寻味到一丝不寻常,究竟是怎样的变故使人这样偏执伤情?

    苍珩仿佛也被感染,望了望身旁的我,松开手。

    “可。”

    姑姑乘胜追击,气势凛然:“我要你立誓,护送鸾因到那里,不可伤害鸾因,不可令人伤害鸾因,且送到之后,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沃野方位,不能自己或命别人对沃野之人报复。”

    苍珩又扫了我一眼,开口如金石鸣玉:“不会。”

    姑姑仍不死心:“立誓。”

    苍珩将手置于眉心,随后向头顶投去一束光亮,光亮回旋而下时,青色的光芒大动,于他周身所处之地晕出金光阵阵,天地契约已成。

    姑姑终于卸了浑身的力,松散下来,好似此刻终于把苍珩看顺眼:“你不问我,送她到什么地方去?”

    “无妨,上天入地,无我不可踏足之地。”

    姑姑难得端详起他的眉眼,发觉不出熟悉,同时也在暗忖,他的法力究竟达到怎样的境界才能这般笃定。

    许是因我日后还需他照拂之故,姑姑眼下只是淡淡道:“你倒是自信。”静了三瞬,她才开口:“大荒之北,休与山。”

    眼见苍珩眸光一紧,长腿迈步向我走来。他虽与姑姑达成交易,但我此前才刚亲历他大闹沃野,打伤众人,自己也因他而伤,心中难免心有余悸。知他的实力强劲,见他走来,不觉涌上几分畏惧。

    但我还是壮着胆子与他对视。可目之所及,却瞧见他的眼里寒冰寸裂,声音沉哑问我:“你是谁?”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与第一次的试探不同,现下这双眼里饱含沉痛,充斥着某种隐忍不住的情绪,像已认准什么事情,我不禁茫然:“我是鸾因啊......”

    相顾无言,苍珩又问:“你的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

    我垂下眸子,低声道:“他们,不在了。”

    苍珩突然仓皇起来:“他们是谁?你可知他们叫什么?”

    在苍珩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姑姑像是蓦然惊醒,拽过我,对上苍珩:“你不该多问。”

    苍珩却变出长戟,直指姑姑:“鸾因是谁,她的父母叫什么?”

    眼前的变故令我有些发怔,我讷讷地思量着苍珩先前的诘问,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却一无所得。

    正当我再想时,霎那间灵魂像是被剥离,一种痛蔓延开来,撕心裂肺。我感到浑身无力,只能抱着脑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姑姑顿时推开苍珩,转身抱住我身子,像从前一样安慰我:“好鸾因,咱们不想了,别想了,没事的,不要多思,这些都不急......”

    苍珩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虚弱打的措手不及,手足无措,没了此前张扬的盛气,一双手想触又不敢,只能反复嗫嚅着:“你......我......”

    我头痛欲裂,随着姑姑一点一滴的抚平渐渐找回自己,很久才喑哑着张口:“姑姑,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爹爹和娘亲怎么离世,也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只能陆陆续续记得一些场景,但每当我专注去想的时候,就会浑身发抖,痛不欲生?”

    姑姑的眼里泛起了水汽,怜爱温柔的软语哄我:“你忘了吗?我说过的,等到你大成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来了。”

    “可是姑姑,我有心魔,我修炼时总觉滞阻,凭我怎么努力,我......我感觉我大成不了了......这一天不会来了......”

    姑姑坚定而温和地握住我的手:“你会,你一定会。踏入秘境的人来了,你的娘亲告诉我,这是你的机缘,也是沃野的使命。你一定能大成,也一定会如愿。”

    “娘亲?......”

    “对,你的娘亲。她很厉害,她阻碍不了自己的命运,但她一定能帮你战胜自己的命运。从有人踏入秘境的这一刻起,我们就该彻底相信你的娘亲。”

    姑姑此刻的神情,我只在祭祀典礼的族人脸上瞧到过,而就是这样常见的神情,让我这一刻,突然生出了几分勇气。

    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冲姑姑粲然一笑。姑姑也冲我回以微笑,然后沉声,头也不回地对苍珩说:“你先去外面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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