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

    *

    艾尔文觉得很无奈。

    这是什么情况?

    为了不被易容成丑八怪,他废了老大功夫替开溜的克洛伊打掩护,但谁知道一个人出去结果三个人回来了,并且各个表情——

    走在最前面的塞维尔双手插兜,满脸都是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的灿烂笑意;走在中间的利威尔一只手摁在刀首上,脸是估计他自己都没想到的黑;而克洛伊走在最后面垂着脑袋,好像许久没晒到太阳的植物一般,蔫巴蔫巴的。

    但他很快注意到塞维尔从进门之后余光就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逡巡,敏锐的直觉让他立刻收回目光,继续认真阅读手中的书本。

    “你放心克洛伊,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绝不会告诉别人你已经醒过来的!”塞维尔越过利威尔兴奋地冲克洛伊发着誓,克洛伊则紧张地将视线落在利威尔身上。

    “是吗,那你可以滚了。”利威尔扫了眼克洛伊的小表情,像是憋着口气般,但语气又极其清晰洪亮。

    “啊……”塞维尔发出闷闷的回应。

    让利威尔有些奇怪的是,塞维尔转向他的时候已全然没有了那惺惺作态的笑脸,而是在一瞬间惊讶之色不可抑制地爬上了面庞,但很快又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好了。

    “好的,兵长,那我就不打扰了。”

    *

    “哦原来如此,今天是追悼会与授勋仪式啊,怪不得看守的宪兵怎么都不见了……”

    克洛伊边碎碎念便非常自然地从自己饭盒里夹了一块牛肉放到利威尔的饭盒里。

    不用想都知道,利威尔是翘了大会过来给他送饭的。这么好的饭菜可能一年都遇不到一顿,但老男人的小心思硬是给二人饭盒里的荤素搭配来了个鲜明对比。

    利威尔见状眉头一皱,立刻想夹回去,可克洛伊却说。

    “呀,这块我没咬哎,这你都嫌弃?”

    “别贫。”

    俩人的筷子叉在一起,各不相让。

    “接受这块肉,就当接受我的赔罪嘛。”

    利威尔动作顿了下,想起刚刚自己见塞维尔的一些烦躁,眼神忽的有些飘忽。

    “既然我答应你进墙以后对你坦诚,我肯定会做到。但塞维尔这家伙的事是很久以前的,你不能怪我。”克洛伊乖巧地眨巴了下眼睛。

    “呵,所以,你以前就跟我隐瞒了什么是吗。”

    “啊,这……”

    ……不是,今天咋了,思路转这么快?“乖巧”的克洛伊整个人僵住了。

    幸好有人出言救了她。

    “……话说,为什么我的这一份里面没有牛肉?”

    声音从房间的另一角传来——艾尔文被克洛伊易容成了一个黑发的青年的模样,大大的黑框架在他的鼻梁上,厚厚的镜片遮住了其湖蓝色的瞳孔。他现在的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让人看到的第一眼就会猜测其职业是个老师或者作家。

    他此刻高举着自己没拿筷子的那一只手,可怜兮兮地质问着自己的牛肉跑哪里去了。

    这个姿势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教室里举手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再配上他如今的打扮,以及后面简朴的背景,更像了许多。整个画面虽然放在当下的场景多少有一些好笑,但却是未来记忆中无比深刻的一笔。

    “你要吗?我这块给你。”克洛伊看到救星般飞速扭过头,下一秒只见筷子被对面一拢。

    “……”

    “戚,一个想退休的家伙没资格吃肉。”

    *

    不过艾尔文似乎并没有放心上,吃完饭出门去花园溜达去了,真有一种退休老干部的感觉。

    看艾尔文离开,克洛伊轻叹一声,伸手用两根手指点了一下利威尔的手背,“别杵着了,你们俩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利威尔薄唇紧抿,仍抱胸翘着二郎腿一脸不悦,但视线却紧紧锁在门口,没有移开。

    克洛伊看着他,明白了些什么却闭口不言,眸光微动,提起了别的事。

    “说起来,你最近总是发呆呢,发生什么了吗?”

    这句话终于让利威尔眼神一动,神情微不可察地挣扎了一下,最终缓缓移向了克洛伊,对上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踌躇了很久,才说道。

    “我最近突然……梦见母亲了。”

    “可是,我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了。”

    *

    “那要不要去看看?”

    利威尔还在犹豫的时候,克洛伊已经跳下了床,光着脚蹦哒着拿来了两个帽子。

    “幸好我没把易容卸掉。给个准话,yes or no?”

    利威尔用行动回答了,不过……

    “为什么我也要带帽子?”利威尔看着镜子里自己带着个像是小孩子带的帽子,四维大大的帽檐垂下,还用了根绳子绑在脸上进行固定,搞得整个脸都被勒圆了,很是可笑。

    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其实很注重打扮的男人此刻眉头皱的可以夹死一只,哦不,一家子苍蝇。

    克洛伊看他盯着镜子好久,凑过去一看,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然后很荣幸地收获了一对白眼。

    “我在外面逛的时候两一个老奶奶送我的礼物,说是她自己做的,可她孙子孙女不喜欢,我倒觉得挺可爱的……”

    看着利威尔被勒圆的黑脸缓缓转向她,她呆愣着不由自主的又重复了遍:“挺可爱的……”

    “噗,对不起……哈哈,噗,sorry……”

    最终那顶帽子被扯掉了两根固定用的“须子”才得以被派上用场。

    *

    “你最近没有看报纸吗?”两人坐在马车上,克洛伊问出了自己非常好奇的事情。

    “没有,最近回墙后一堆事务要处理,根本没时间。”

    “哦……”克洛伊懂了似的点点头,“怪不得,不过有空我建议还是看看吧,这样你就知道为什么我要你带帽子了——得小心有记者跟踪你。”

    “?”利威尔挑起一边眉头,一时间没明白,不过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病房那边艾尔文一个人应付的了吗?”似乎是随口的一句。

    “没事,艾尔文团长多聪明啊。再者,那个负责查房的叫丽莎的小姑娘我偷偷观察了一下,她似乎对艾尔文团长……哦不现在应该叫雷有点意思。”

    “……”

    “这不正好给机会让他们接触接触,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生呢。”克洛伊捂住嘴却掩盖不了自己脸上的眉飞色舞。

    利威尔扶了下额头,然后就感到马车一震。

    墓园到了。

    好多人,从不敢想象一个墓园里面会有这么多活人同一时间出现。空旷无木的草地上寒风撕扯着嗓子一阵一阵地咆哮而来。

    此刻比天空更辽阔的,是那整片一眼都看不到头的墓碑。

    俩人都不高,再加上压低帽檐,在人群里并不显眼。二人小心翼翼地穿梭其中,浸润着连绵的哭泣声慢慢的向前走去。

    “今天其实是哀思节。”利威尔边走边给克洛伊解释道,“人们会在这一天专门来墓地悼念亲属……这些年只要能带回来的士兵尸体,基本都在这里了。”

    “到了。”

    的确是他的风格。这个想法第一个浮现在克洛伊的脑海。并不比其他士兵的墓碑更华丽,甚至更加朴素,隐没在一堆石头里,特殊的或许只有其周围花草缤纷了些,灿烂地围在周围,使肃穆压抑的氛围变得生机勃勃了些。

    克洛伊从利威尔拎的袋子里拿出一小盆茉莉摆在石阶上,而利威尔自始至终只是盯着墓碑上的照片陷入了沉思。

    她从沉浸在思绪中的利威尔手中接过袋子,将剩下的两盆茉莉也拿了出来——法兰和伊丽莎白的墓就在旁边。

    在一堆手捧白色菊花的人中,她的茉莉盆栽有些另类,但她只觉得自然是要送自己觉得最好的花给最好的人。

    “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做完上面的动作后,她蹲回了利威尔旁边,抱住双腿,将脑袋埋进了双臂之间,只露出一双像极了此刻天空的眼睛。

    “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利威尔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拨弄着那似乎稍用力就被折掉的白色小花。

    “这不像兵长说的话。”利威尔的手一顿。

    “但你是利威尔。”利威尔看着自己手腕被几根纤细的手指握住,而他则因为这句话愣住了。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因为你健健康康地活到了现在,这一定是她最大的愿望。”

    在他倏的放大的瞳孔里,那白皙的面孔如茉莉般悄然绽开清雅笑意,幽幽香气丝丝飘进鼻腔,却似火星子落进枯木,一点点燃了起来。

    *

    又在法兰和伊丽莎白墓前驻足了良久,久到克洛伊讲完自己现编的玛丽苏小故事,二人才缓慢地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回走。

    “这样看来似乎十几年像白活了一样,很多人离开了,很多话遗忘了,很多事没明白,又有很多搞明白了却还不如不明白。”

    克洛伊反反复复说着一串像顺口溜的话,在这样的场景里她也难免伤感起来。

    “聊聊天吧,有点郁闷。”克洛伊咂了咂嘴,嘴里一阵阵的干涩,显然是菸瘾犯了,她只能从旁边随手摘来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头一晃一晃的,一如她此刻瘙痒的心情。

    利威尔很坦率得提及了自己的心事:“所以,硬是要艾尔文继续留在地狱……是我错了吗?”

    “那如果让他离开了,你甘心吗?”

    “不,但是……我选择似乎没有做对过。”

    “对和不对这种事情可太难说了。一个被家暴的母亲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在纲纪面前她触犯了法律,可在家庭面前她却是孩子们的英雄。”

    “利威尔,你不可能做到事事周全,更不需要将一切推倒自己的身上。”

    “艾尔文这件事,你遵从自己内心就好。不用管其他什么王权、民意、大义,或者别的什么——让它们都去吃屎得了!”

    “我相信,那么多人尊敬你,绝不只是因为你过人的本领。”

    “我也是……”

    “我喜欢的也是利威尔,只是利威尔,从来不是什么兵长!”

    菸瘾上头时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最可恨的就是,她吃了那么多年盐巴,却还是会因为一句话耳朵烫起来。

    “哈哈,你说的对,我是年纪大了,所以嘛一些害臊的话管不住了就自己跑出来了……”

    她忽的闭嘴了,因为利威尔强硬地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也是,我回来后你连个抱抱都没给我,今天怎么想起来了?”

    她感受到勒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双臂却依旧垂着没有动作。然后她忽的像条泥鳅似的扭了扭,拉开距离看了眼利威尔那一瞬间木讷的脸后,接着双臂搂住他脖子,又重新抱了上去。

    “我比较喜欢这样。”这个姿势让她能整个脑袋埋在他的颈间,贴着皮肤,感受到他每一次呼吸带来的颤动,以及听到那沉重而有力的心跳变化——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简直想让时间溺亡在这一刻。

    她垂下头颅,眼神低垂,浓密而细长的睫毛在瞳孔里落下一片阴影,她道出了自己在医院花园时对这个世界的一刹那恐慌。

    “你是真实的对吗,利威尔?我不是在说兵长这个角色。”

    “啊?”

    “你就是。”

    她缩了缩脑袋,在心里不停地默念,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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