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越国,国子监

    ——“咚”

    门外传来悠悠绵长的散学钟鸣,祁丹浅甫立,听见这声音有些无措地望向教习亓官彦。

    亓官彦的视线从书页移至祁丹浅的眼眸,道:“无碍,且讲便是。”

    祁丹浅这才敛去犹豫不安,自信张扬道:“人之诞世,乃上天使然,实非人力所致。长幼亲疏,不过血缘之分;官职高低,不过分工之别。”

    “缘何有人生来卑贱,踔绝之能不换世人称赞,悲悯众生之心不改任人欺凌践踏之境。缘何有人生来尊贵,即便才疏学浅甚至胸无点墨,弃孝悌,抛仁义,仍受人奉承,担人称颂。”

    一阵微风自门而入,祁丹浅正对着门,微风吹得她青丝翩跹,衣袂飞舞。

    她生的极好,眉若柳叶,眼含秋波,脸不粉而皎皎,唇不点而染霞。眼圈带着红晕,宛若夕阳溶水而成。眼角镶着泪痣,犹如滴墨于白玉瓶。

    “又是人人生而平等……”孟青栀满脸不耐烦,哀怨地将笔扔进砚台,歪了歪身子对身旁的人不满道:“哼,得圣上宠爱又怎样,还不是嫉妒你是嫡公主。”

    祁珺瑶侧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窃窃私语。

    孟青栀却以为她是没听懂,又凑近了一点,道:“倘若是嫡公主,她就不会说这种话了。”接着瞥了祁丹浅一眼,不屑道:“真是小家子气,就这度量别说嫡公主,就是现在这个身份也是不配的。”

    见亓官彦正与祁丹浅交谈甚欢,应该无暇顾及他人,祁珺瑶娓娓道:“她是嫡公主也会这么说,处安逸而思危,享荣华而悯民,方显难能可贵,诚挚可信。”

    孟青栀略一思索,对祁珺瑶投去赞许的目光。

    祁丹浅讲的孟青栀不爱听,索性将注意力放在了祁珺瑶书案上刚完成的作品上。

    她低头端详着那规矩整齐不失个性,刚劲有力不缺柔美的字,想到祁珺瑶不如祁丹浅得圣上宠爱,也不比她受百姓称颂,泱泱不平地将视线移开。

    抬头对上不知比祁丹浅好上多少的容颜,看着祁丹浅与亓官彦声气相投的样子,只觉得祁珺瑶的驸马都要被人抢走了,愤愤不平地盯着自己的书案。

    ——眼不见为净!

    祁丹浅与亓官彦交谈起来娓娓不倦,看来又要压堂很久。

    好在学生虽不是琼枝玉叶就是豪门贵胄,但是教养极好,注重礼仪,即便心生怨怼也不敢直言不满,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祷这索然无味的谈话快点结束。

    国子监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坐在这里的人自然不是那等顽劣不堪,愚而不学的人,不乐意听也不全是因为索然无味,主要是他们觉得这种言论实在是无所用之。

    真不知道教习为什么总是对其饶有兴趣的样子。

    ——“好一番秕言缪语!”

    风和夹着笑的声音一起涌进来,这声音温柔敦厚又不失威严,众人连忙起身。

    一金丝蟒纹玄色常服的少年走了进来,众人齐齐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祁璟瑜越过众人走到祁珺瑶身边,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凉意后眼底染上心疼和嗔怒,侧头对上祁珺瑶的眼神,冁然一笑,这才想起来免去众人的礼。

    紧接着他挥手唤身后的侍卫上前,那侍卫便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

    孟青栀光是闻就知道那药苦不甚苦,脸拧成一团,同情地看向祁珺瑶。

    祁珺瑶倒是夷然自若,但也没有立刻接过药碗,而是询问般地望向亓官彦。

    ——学堂上禁食。

    亓官彦看见食盒的时候心中嗤笑祁珺瑶还真是被宠坏了,学堂上公然饮食。在看见是药后连忙将阻止的话咽了回去,旋即想到散学已久,更是心生愧疚,连忙让祁珺瑶喝药,并对压堂差点误了公主喝药一事道歉。

    祁珺瑶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药,措不及防嘴里被塞了一颗石蜜,抬头睖睁地看向笑意盈盈的祁璟瑜。

    祁璟瑜正欣赏着祁珺瑶惹人泛爱的表情,令人不悦的声音传来。

    “敢问皇兄,臣妹方才所言谬在何处?”

    祁丹浅虽恭而有礼,但其中的不甘和张扬还是难以掩盖。

    祁璟瑜不悦地转身,祁珺瑶趁机将石蜜吐了出来,用手帕裹着藏了起来。

    “七妹这番倒行逆施之言着实精彩。”祁璟瑜眸中满是懈怠,“然,空有铿锵之声,无令人首肯心折之实例,更无使人心悦诚服之作为。”

    祁丹浅道:“作为实乃臣妹身份所限,实例恕臣妹不敢认同,满宫······”

    祁璟瑜不满地打断,“负郭穷巷,囊萤照书的杜修尚书声名藉甚。血统不纯,被人叫做末流杂碎的谢渊将军驰名天下。”

    “历朝历代都不乏因不臣之心,不仁之举,不义之行遭世人唾骂,最终遗臭万年的人。这之中白屋之士不少,天潢贵胄,权豪势要亦不少。”

    祁丹浅面露惭色,祁璟瑜却没打算到此为止,“人人皆平,事事皆公。不知在五妹心中,何为公?何为平?”

    无人作答,祁璟瑜正色道:“天之公理,以贤治不肖,以能治不才,以智破难,以勤补拙。行文律法安社稷,礼仪规矩梳众生,这才是公平!”

    不知是谁带头称好,屋子里赞声不绝。

    “亓官教习压堂就为了让他们听这等荒谬之见?”祁璟瑜不屑地看向亓官彦,然后不等亓官彦回答,在一片喧豗中拉着祁珺瑶走了。

    次日早晨,薄雾笼罩,雨水缱绻,淅淅沥沥之音惹得多少人诗兴大发。

    “飘如愁丝坠如哀,阡陌孤影入画来。无交缘何为其荣,应是赑慕烙心······”国子监杏坛阁的院子里,祁丹浅正念着一首诗。

    秋风起,枯叶舞,她伸出白皙玉手,一片似血若蝶的枫叶落入掌心。

    祁丹浅望着那片叶子,莞尔一笑,道:“······秋意浓。”

    亓官彦拍手称赞道:“好诗。”

    祁丹浅转身,看见身后围了不少人,压下心中得意,装作惊讶害羞的样子,道:“教习谬赞。”

    “七公主好文采,我等自愧不如。”

    “是啊,七公主真是文采斐然。”

    “临越才女当真名不虚实!”

    “‘赑慕’二字当真别出心裁,妙哉,妙哉!!”

    ……

    人群中不断有人夸赞着。

    突然,一个比众不同的声音响起——“不知七公主诗中这孤影所指何人?”

    身旁的人轻轻撞了问话之人一下,他才连忙改口道:“这慕可是歆慕之意?”

    祁丹浅略一思索,浅浅含笑道:“孺慕之意。”

    此话一出,原本语笑喧阗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寂若无人,众人神色各异地看着祁丹浅和亓官彦。

    亓官彦原本神色自若,但再清者自清被这么多目光打量着难免生出些异样情绪,有些不解地看向祁丹浅。

    祁丹浅并不明白“孺慕”二字有何不妥,这首诗是她无意间看到了,“赑慕”是写在被划掉的“孺慕”上方的,她以为这两者该是一样的意思。

    还未等她想明白,众人的注意力已经被门口的祁珺瑶吸引过去了。

    祁珺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但从她很是不悦的面色不难猜出她听见了一切。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祁珺瑶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手,还未敛去脸上的怒色,蓦地呕出一口鲜血,身子也随之一晃。

    众人大惊,身旁的孟青栀扶着她,愤恨地瞪了祁丹浅和亓官彦一眼。

    亓官彦被孟青栀瞪得有些冤枉,他跟祁丹浅真的没什么啊!!!

    最后,祁珺瑶有史以来第一次缺堂。

    这事实在新鲜,不少人对此津津乐道,亓官彦杀鸡儆猴般地惩罚了几个人后,总算没人议论了,但出了国子监亓官彦就管不了他们了。

    散学后,郡主贺星楚啧啧道:“这九公主也忒善妒了吧,竟被一首诗气得呕了血。”

    她旁边的李允素不甚赞同,“九公主吃药已久,身体每况愈下,呕血也在情理之中,怎可说是善妒?”

    贺星楚势必要分出个对错般挡住李允素的路,固执道:“可是她面露愠色是因不悦,身体不好露出的可不是愠色,这总没错吧?”

    李允素对此不置可否,道:“七公主以前也写过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文章诗词,九公主并无歆羡之意,更遑论嫉妒。”

    “所以是吃醋了啊”不正面回答就是露怯,在心中宣告自己胜利之后,贺星楚转身让出了路,边走边喃喃道:“平日里对谁都冷冷清清的,出了国子监,对亓官彦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还以为她不喜欢亓官彦呢。”

    李允素虽不赞同贺星楚的话,但也对祁珺瑶今日的反常做不出合理的解释。

    她侧头看向贺星楚,道:“九公主好歹是你的表妹,平日里也没得罪过你,你为何总是对她不满?”

    贺星楚觉得莫名奇妙,争辩道:“谁对她不满了,我只是不喜她孤傲不群的样子。但也只是不喜,一无欺她之实,二无害她之心,这也不行?!她又不是银票,非得人人都喜欢她才行?而且就算是银票,这世间也有不乏淡泊名利,不慕富贵的人。你喜欢她自己喜欢呗,非得拉上我干嘛?”

    李允素被贺星楚这炸毛小猫似的样子整得没脾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好奇,害怕她仗着嫡公主的身份欺负过你。”

    贺星楚又不傻,当然不会信李允素哄小孩的话,但也难得没有反驳,央央道:“说实话,看祁丹浅与亓官彦相处的样子,我其实还挺心疼祁珺瑶的,那明明是她的准驸马!亓官彦和那些王孙公子一样蠢,分不清鱼目和珍珠。”

    蓦然,祁珺瑶呕血的画面浮现眼前,贺星楚唏嘘道:“但她自己不争气又奈何得了谁呢?明明有那么好的条件,偏偏是副不争不抢的性子。”

    看贺星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李允素宽慰着:“兴许今日之后九公主就开始争了呢?冲冠一怒为蓝颜也能成为一段佳话。”

    低沉烟消云散,愤怒涌上心头,贺星楚忿忿道:“那呆子也配\'!”

    傍晚时分,祁丹浅正准备用膳,一伙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总管太监曹绪。

    曹绪对祁丹浅行了礼,又说明了来意,才厉声吩咐仔细搜查。

    原来太医查出祁珺瑶久病不愈是有人在其香料中做手脚的缘故,圣上大怒,下令搜查各宫。

    “找到了。”一小太监从一个插花的白玉瓶里翻出布裹着的东西。

    曹绪打开一看,又用手扇了扇,道:“颜色,味道都对上了。七公主,请吧。”

    祁丹浅惶悚不安,抓着曹绪的衣袖道:“公公,不是我。这东西我不认识,不是我的,你相信我。”

    曹绪扒掉祁丹浅的手,“这话你得同圣上说。”然后厉声吩咐道:“带走!”

    未央宫

    ——“混账!!!”

    皇帝看了一眼曹绪呈上来的东西,将手边的茶杯摔到祁丹浅面前,茶水润湿了她的衣裙,碎瓷片划破了她的手背。

    “儿臣冤枉。”祁丹浅忙不迭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皇帝平复了很久的心情才冷冷吐出几个字,“二十大板,扣俸禄一年。”

    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瑶儿至今昏迷不醒,太医说那掺了毒的香配上瑶儿喝的药,再有不超十日,瑶儿就会薨落,陛下当真要偏心至此吗?”

    “放肆!!!”皇帝怒吼一声,地上跪倒一片。

    皇帝低头见皇后哭得梨花带雨,终究还是将未出口的狠话咽了回去,并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正好这时宫女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皇帝抢在皇后前面将接过,皇后见状只能将祁珺瑶扶起。皇帝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嘴边吹了吹,用最心疼的眼神看着床上的人,冷冷吩咐:“即刻行刑。”

    话音刚落,玉勺碰上了祁珺瑶的嘴唇。

    皇后失望至极,但也知道改变不了皇帝的决定,什么话都没有说。

    祁丹浅大喊着冤枉被人拖了下去,接着被堵着嘴按在春凳上,深红木板一下一下地击打在臀肉上,疼痛在身后绽放,炸裂。

    虽说祁丹浅得皇帝宠爱,但谋杀公主乃大罪,没有人敢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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