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国。
梨花小苑。
夜已深了,公子白斜靠坐在一盆炭火前,仍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卷书简。
高毅疾步进入院内:“公子,姑棼城破了。”
公子白放下手中书简,微颔首道:“很好,姜诸儿呢?”
高毅顿了下,回道:“被郑子故乔装成普通百姓,趁着城中混乱逃出城了,正奔往城外三十里处的姑棼山。属下已经通知连称和管至父派兵去追了。”
公子白点头,起身端起一杯茶,直接浇在了炭火上。
看着那炭火明明灭灭垂死挣扎了几个来回后,终于还是完全熄灭,他仿佛看见姜诸儿的生命也将燃尽。
十三年了,姜诸儿,你欠卫国的,该还了。
公子白转身看向高毅,缓缓道:“高毅,你亲自去趟姑棼山,带上阿离,去送他最后一程。”
“是。”高毅转身退去。
***
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姑棼城外,郑子故带着三百残兵,护着姜诸儿一路逃入林中。
一行人已经跑的精疲力尽。然而,身后的追兵依旧紧追不舍。
姜诸儿靠在一棵树上,慢慢滑坐了下去。
连日来的困局,让他已经没有了斗志。
他想不通,他只是出来围个猎,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他好好的王城,怎么说破就被人破了。
还有连称、管至父、公孙无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竟能在短短数日内,将他至于如此境地。
甚至连用兵入神的郑子故,居然也被逼到这个地步。
这一切,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
他正想着,一位士兵上前道:“王上,不好了!林外被叛军包围了!”
姜诸儿没说话。
亲信孟阳上前一步,跪在他面前,急道:“王上,不可放弃啊!臣愿誓死保护王上突围,只要王上活着,定有杀回王城,东山再起的一天!”
姜诸儿颤了颤眼皮,终于提起了一丝精气神道:“子故呢?”
郑子故正从远处疾奔过来,听到这话,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道:“王上,微臣方才去勘查地形,此地有一处地势非常利于突围,臣有一计。”
看见郑子故,姜诸儿觉得悬着的心好像有了着落,他点了点头。
***
姑棼山。
树林外。
天空下起了小雨,又冷又湿。
连称与管至父正在林前焦急地踱着步,身后士兵们举着火把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突然有士兵来报:“大人,有一位姓高的先生求见。”
“姓高的先生?”连称念叨着思忖了片刻,与管至父相视一眼道:“带他过来。”
不大会功夫,士兵带着高毅和一个面容精致,神情冷峻的红衣人走了过来。
连称见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不由奇道:“这位是?”
高毅看了身侧人一眼,淡淡道:“卫念离。”
连称吃了一惊:“卫国的那位亡国王子……”
卫念离目光微移,冷冷的落在了连称脸上。就那么一眼,连称接下来的话,卡在了喉间。
那眼神,太冷,太锋利了,就好像一把刀,要捅进他的心口。
管至父忙上前打圆场道:“高先生,你怎么来了?”
高毅微一抱拳道:“公子说,郑子故此人足智多谋,不可小觑。以防意外,特地让我带念离公子来,助二位大人一臂之力。”
连称冷笑了声道:“三公子怕是太过小心了吧,眼下整座山都已经被我们围死了,就算他郑子故再有将神之名,怕是也回天乏术。”
高毅轻笑了声:“还是警惕些好。”
说话间,有士兵来报:“报!启禀两位大人,东北方向有人突围!”
连称冷哼了声道:“来人!调集人马,去东北方向!”
一直没说话的卫念离突然轻笑了声。
连称不解道:“你笑什么?”
高毅替他解释道:“大人当心声东击西。”
管至父盯着卫念离道:“公子从何判断?”
卫念离笑了:“听闻郑子故出城所带残兵不足三百,远不如大人之雄兵三万。就算突围,也不会这般贸然送死,不是声东击西是什么。”
管至父点头,觉得言之有理:“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副将你派人去东北方向看看。”
“是。”副将领命离去。
话音刚落,又有士兵来报:“启禀大人,又有三批人马从东南,西南,西北方向突围!”
连称一甩衣袖道:“果然是声东击西!”
卫念离淡声道:“不过是想扰乱我军阵脚罢了,兵力散开,所有人打起精神,每个方向都要守住。”
片刻后,又有人来报:“启禀两位大人,正东,正南,正西,正北方向又有人突围,已被我军拿下!”
管至父道:“很好,可有看到那昏君和郑子故?”
士兵摇头:“没有。”
连称与管至父相视一眼,不由犯起了嘀咕,突围了八个方向,八个方向都已经被抓了,也没看见人,这郑子故和姜诸儿在玩什么心眼呢?
此时,又有士兵来报:“报告大人,又有七批人,从七个方向突围!”
连称道:“七批?”
“是,这次只有七个方向有人影移动,正南方向没有。”
“那一定就是正南方向。”连称这次学聪明了,猛一甩衣袖:“召集人马,去正南方向拦截!”
“且慢。”卫念离幽幽看着远处,声音比暗夜里的细雨还让人感觉清冷:“前三次的声东击西,不过是混淆视听,意图扰乱我军注意力罢了。而这一次,无人突围的正南方向,才真正的声东击西。”
连称听着意思有点没太懂,但从前三次分析来看,他觉得最好还是信卫念离。
“那七个有人影突围的方向,定有一个是真的姜诸儿。”卫念离缓缓启唇:“兵力再散开些,防止他们从其他方向突围。七个有人影突围的方位重点把守。尤其是,正北方向。”
管至父点头:“就按公子说的办!”
“是!”士兵领命退下。
夜色将尽了,黎明快要来临。
姜诸儿穿着士兵衣服,与郑子故一起刚突围到树林边,便被一阵冲天火光堵住了去路。
士兵们退开一条路,连称与管至父走上前道:“王上,夜这么冷,您该安歇了。”
郑子故护在他身前道:“保护王上!”
“杀啊!”喊杀声响彻了夜空。
姜诸儿的身边本来就只剩三百残兵,再怎么奋力抵抗,终是不敌。片刻后,被杀的便只剩数人。
“弓箭手!”连称大手一挥:“放箭!”
一只箭朝着姜诸儿射了过去,孟阳推开姜诸儿,替他受了,很快便咽了气。
又有一支箭冲姜诸儿射了过去。
郑子故一剑挡开,然而他挡了一支,挡不了万箭齐发。
很快他的心口和左右膝盖各被射进了三支。
“停。”高毅忽然伸手止住弓箭手。
连称不知他想做什么,示意弓箭手暂停。
高毅上前一步,看着郑子故道:“郑将军何苦执着,您是有才之人,若肯弃暗投明,这天下何愁无归处。”
郑子故惨笑一声,将身上的箭羽用力拔出:“是你主子的意思?”
高毅顿了下,点头。
“围而不攻,惑乱民心,断我后援,破我生机,都是他做的。”
高毅点头:“是。”
“不必费口舌了。”郑子故转身不再理他,向姜诸儿道:“王上,当年一粥之恩,至今不敢忘。今夜无论生死,子故都会陪您。”
连称再也听不下去了:“放箭!”
万箭齐发,郑子故终是倒在了血泊中。
姜诸儿也身重数箭,慢慢跪倒在了地上。
卫念离的目光紧了紧,忽然夺过一支箭羽,对着姜诸儿的喉咙射了下去。
姜诸儿没有躲,只是以手护住了心口。
箭羽穿破了他的喉咙,姜诸儿微笑着倒了下去。
天亮了,他终是没能活到黎明。
***
莒国。
梨花小院。
后院祠堂。
祠堂内供着数张牌位,公子白跪坐在祠堂里,正细心擦拭牌位。
高毅带着卫念离从远处走来,快到门口时,高毅顿住步子,抱拳道:“公子,姜诸儿……薨了。”
公子白点了点头,神情看不出喜悲,向一侧的卫念离道:“阿离,你进来。”
卫念离踏入祠堂,面色一片漠然。
公子白取了三支香递给他,道:“给舅舅他们上柱香吧。”
卫念离接过,在烛火上点燃,插入香炉,又对着牌位跪下。
公子白同他一道燃香跪下,两人一起看着焚香上的几缕细烟幽幽飘向灵位。
公子白双手合十,恭敬拜了三拜,心道,母亲,舅舅,姥姥,还有卫国的万千亡魂,姜诸儿已死,你们安息吧。
卫念离拜完后便自行站起了身,神色里依旧是一大片化不开的漠然:“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公子白微微颔首,也未阻拦。这些年卫念离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曾经天天黏在他身边的人,如今再也不像儿时那般亲近。尽管他细心照顾,卫念离始终是清冷且淡漠,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座天堑。
看着卫念离离开后,公子白转身踏出祠堂。高毅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缎缝制的袋子,递与公子白道:“公子,还有一事。”
公子白觉得那物件有些眼熟,伸手接过道:“这是什么?”
高毅顿了下,才道:“姜诸儿死前护在心口的东西,属下怕是什么重要物件,担心影响您的大计,就带回来了。”
公子白打开,里面是一张平安符,一个玉佩,还有两缕头发。
公子白下意识攥紧了袋子,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高毅见他不说话,轻喊道:“公子,可是什么重要物件?”
公子白神情有些飘忽,沉吟良久才摇了摇头道:“……大概是阿姐的东西吧,不是什么重要物件。”
只是没想到,一代君王,姜诸儿死前还想着护着的,居然是这个东西。
“这……”高毅又开始挠头。
他忍不住好奇,凑上前看了眼。搞了半天,除了玉佩外,原来还有两缕头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物件。哎,早知道看一眼了。
公子白敛起情绪,将头发放回袋子中道:“临淄王城那边,情况如何了?”
“连称和管至父带着姜诸儿的头颅回了临淄,群臣见风使舵,纷纷改口尊立公孙无知为新王。连称和管至父被封为上卿和亚卿,连妃被封为夫人。”
公子白微微颔首。
高毅又挠了挠头道:“公子,属下有一个问题不解。”
公子白看他一眼:“说。”
“公子为何不趁此机会自己杀回临淄?这些年我们在莒国养精蓄锐,暗中培植的势力也不在少数,完全有实力与他们一战。可公子为何要便宜那公孙无知?在属下看来,那公孙无知不过就是一个……”高毅挠头,剩下的话没说出来。
“草包?”公子白替他说出了剩下的话。
高毅连连点头,让这样一个草包主持齐国大局,他实在心有不甘。
公子白轻笑道:“只是让他在前面开路罢了,眼下齐国朝中局势错综复杂,还不是我们回去的时候。”
高毅急道:“那什么时候适合回去?”
公子白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句:“高毅,你可还记得雍廪?”
高毅想了想,点头:“记得,听闻他和连大夫,还有公孙无知私下不睦已久,公子提他……”
公子白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幽幽道:“不出三个月。”
“什么?”高毅一时没听懂。
“你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吗?”公子白看了他一眼,将目光幽幽转看向远,唇角翘起一丝笑意。
“高毅,顺利的话,再有三个月,我们就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