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了。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姬回雪一身白衣，背负一张瑶琴，倒在茫茫大雪中。
数日前，与周国接壤的晋国意图挑衅周天子权威，被姬回雪一曲震杀。
晋侯死后，晋国大乱，周天子再次如愿接管晋国疆域。
这十三年来，姬回雪帮其震杀的王侯将相数之不清。
周天子在姬回雪的帮助下，终于重振王室昔日辉煌。
如今各诸侯王也开始每年纳贡，对天子毕恭毕敬。
可姬回雪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年来，她每使用一次君临天下，身体便增加一分反噬。
如今，已快是强弩之末了。
一片雪花，凉嗖嗖的融化在姬回雪脸上。
姬回雪胡乱地抹了抹，连带着将口鼻中沁出的血，也擦了下来。
身体仿佛已经被透支耗尽了，她觉得好累，真的很累，她甚至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漫天大雪，洋洋洒洒，落了她满身，几乎要把她埋没。
不知过了多久。
一只鸟，落在她脸颊旁，将她啄醒。
姬回雪颤了颤眼皮道：“怎么了？”
那鸟叽叽喳喳地在她身侧蹦哒着，似是极为着急。
姬回雪脸色瞬间变了：“小白发病了？”
鸟儿用力点头。
姬回雪奋力爬起。
可身体仿佛被灌了铅般，根本没有一丝力气，头也闷沉沉疼的厉害。
那鸟儿在一旁急的叼着她的衣袖，想要将她拉起，却根本无济于事。
不能倒下，要起来，小白还在等解药。
姬回雪咬紧牙关，一点点在雪中艰难爬行着。
一只手伸过来，搀起了她。
姬回雪抬眼，入目的是一片红色的衣角。
是姬洛。
姬洛看着姬回雪，目光里仿佛有一片汪洋般的情绪。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颗药喂给姬回雪，而后吹了声口哨。
片刻后，一只半人高的独角怪兽冲了过来。
“撞撞？”姬回雪忍不住叫了声。
那怪兽一听姬回雪唤它，激动地便想要凑上前亲近，却被姬洛一把抓住了它的犄角。
姬洛将姬回雪小心安放到撞撞背上，拍了拍它，轻声道：“老地方，别磕着她。”
撞撞低吼了声，驮着姬回雪，很快消失在了雪地中。
一个灰色的人影出现在了姬洛身后。
姬洛回头，有些诧异道：“良伯，您怎么来了？”
良伯看着姬回雪消失的方向，目光中说不清的复杂，半晌才道：“听说溶月最近身体不太好，我不放心，跟来……看看她。”
姬洛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茫茫大雪里，只剩两人望着姬回雪的背影相对沉默。
***
莒国。
梨花小苑。
姬回雪赶回来的时候，鲍叔牙正在院子里焦急踱步。
一见姬回雪回来，忙迎出来道：“你可回来了！”
姬回雪也不多话，直接从怀中拿出一瓶药，递到鲍叔牙手里：“解药。”
鲍叔牙点头，拿着药便要向房间走去。
刚转身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姬回雪，有些不放心道：“……你的脸色很苍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姬回雪虚弱的摇了摇头道：“……没事，鲍师父快把药喂给小白吧，我休息会就好了。”
鲍叔牙迟疑道：“……那你注意身体。”
“嗯。”姬回雪点头。
看着鲍叔牙微瘸着腿离开，姬回雪才踉跄着走回房间。
***
一夜飞雪，满地银白。
次日黄昏，夕阳透过窗外，洒在公子白脸上。
公子白幽幽转醒过来，鼻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鱼汤香味。
阿雪……
公子白动了动手指，轻唤了声。
房间内没有人应他，只有远处炉子上，正咕嘟嘟炖着的一盅鱼汤。
听到房间动静，守在门口的高毅疾步进来，道：“公子，怎么了？”
公子白盯着那盅鱼汤，半支着身子坐起，问他：“阿雪呢？”
高毅上前一步扶住公子白：“听说身体好像有些不太舒服，回去歇着了吧。”
公子白顿住了身子：“说具体些，哪里不舒服？”
高毅挠了挠头道：“不知道啊，好像从昨天回来，脸色就一直不太好，今天饭也没吃。”
“对了，阿雪姑娘午间时分过来看过您，在榻前陪了您好一会，回去前还给您熬了鱼汤，嘱托我醒了让您喝一些。”
高毅说着，去盛了碗鱼汤，递到公子白面前：“公子，喝一些吧。”
公子白一掀被子下床：“我去看看阿雪。”
“啊？”高毅举着碗，一脸苦闷：“公子，这鱼汤可是阿雪姑娘亲自熬的啊，属下都盯了两个时辰了，再不喝就要熬干了。”
公子白原本披了外衣，已向外走了几步。听到这话，又顿住步子，回身接过高毅手中的鱼汤，一饮而尽后，这才向外走去。
高毅：“……”这么多年了，公子还是老样子啊。
公子白来到姬回雪房间时，姬回雪正在安睡。
夕阳洒落在她脸上，一派静谧祥和，公子白的内心不由也溢出了一丝暖意。
公子白上前替她掖了被角，又拉了把凳子，在姬回雪榻前坐下。
数日不见，此时他才发现，姬回雪的脸色很白，几乎是那种病后的苍白，一张薄唇也几乎没有多少血色。
公子白握住她的手，很凉。
公子白错愕了下，不由伸手摸了摸姬回雪的脸，更凉。
公子白眉间不由凝重了几分，伸手又去探姬回雪额头。
幸好，额头是温的，没有发烧。
公子白这才松了口气，看着姬回雪的睡颜，他不由有些恍神，感觉好像回到了初来莒国的那一年。
那一年，整个莒国朝野上下震动，朝臣争论不休。
众人纷纷认为，公子白刚害得卫国亡国，现在又来莒国，明显居心不良，且晦气至极，此等祸害不可留。
但莒国国君的祖母，是公子白姥姥的生母。论起来，公子白要尊称其一声外曾祖母，尊称莒国国君一声外舅舅。
莒国国君祖母年纪大了恋亲，加上莒国国君受了卫国公托付，也不忍二人流落街头，最终还是力排众议，收留了公子白等人。
然而，纵使有国君和太后怜惜，公子白在莒国的日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莒国有些老臣，虽然明面上从了莒王的决定，但背地里骂他是祸国妖佞，想赶他离开的，仍大有人在。
这些年，公子白一面要应付这些老臣的私下发难，一面还要暗中谋划复仇大计，只得忍辱负重。
鲍叔牙自风泠台一役后，伤了腿，在莒国养了快六年才恢复过来，至今左腿疾走仍有些跛瘸。
卫念离自卫国国破后，便一直浑浑噩噩，混沌度日，多数时间都是公子白在照顾他。
高毅倒是不用费心，但大部分时间都得被派去各国，游走斡旋在各派势力之间，暗中伺机协助他谋划复仇大计。
这些年里，唯一能真正陪在公子白身边，与他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也就只有姬回雪。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公子白都忍不住想，这些年，若没有姬回雪，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撑到如今。
他正恍神间，忽然感觉姬回雪，动了。
他瞬间回过神来。
姬回雪睡醒惺忪中睁开眼，见是小白，脸上绽出了一丝笑容：“小白？”
公子白将她半扶着坐起，终是有些担心，温声询道：“阿雪，你怎么了？身体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姬回雪虚弱地笑了笑：“……没，我没事，就是……就是天冷了，可能有点风寒着凉了。”
她不说，公子白还没觉得。一说公子白才反应过来，这房间好像确实有点阴冷。
公子白冲门外大喊：“高毅！”
高毅一阵小跑进来道：“公子怎么了？”
公子白道：“去生些炭火进来。”
“……”高毅犹豫着没说话。
公子白催促道：“去呀！”
高毅看了他一眼，道：“公子你可别后悔。”
公子白郁闷的踢了他一脚道：“说什么。”
片刻后，高毅端了盆炭进来。
炭是生的，没燃着。
公子白燃了半晌，炭直冒黑烟，就是不着。
熏的几人满脸乌黑，险些眼泪鼻涕一把抓。
公子白恼了，直接将炭盆丢了出去，冲高毅道：“去换盆炭火！”
高毅苦着脸道：“公子，没炭火了。”
公子白不解道：“什么叫没炭火了？”
高毅耷拉着头：“我前几天找惜薪司问过了，那边的掌事说，依照张太傅吩咐，过冬用的厚衣和炭火，皆已分发给朝中诸位重臣，没有多余的了。”
公子白明白了。
张太傅是莒国国主的老师，当初公子白借住莒国屋檐下，他的反声最大。还曾多次辱骂公子白是祸国妖佞，亡国奴。
这些年，若不是公子白机灵，凭借自身才智，帮莒王稳内局，攘外敌，为自己一行争得了一席之地。即便莒王再怜惜他，怕是也撑不到现在。
如今，外舅舅出征夷国，朝中由太傅摄政，正是打压驱逐他的好机会，太傅自然不会放过。
眼下冰天雪地，他冻着饿着倒是无所谓。可姬回雪的身子，太虚弱了。
公子白想了想，问高毅道：“苑内还有哪些短缺的？”
高毅哀怨的看着他：“……您就说有什么不缺吧。”
公子白：“……”
沉吟半晌，公子白问：“张太傅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高毅思索片刻道：“三日后府上有一场宴会。”
公子白点了点头，内心已有了打算。
***
三日后。
太傅府。
众朝臣正为张太傅庆祝摄政一事。
张太傅应酬完诸位大臣后，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公子白面前：“感谢齐三公子赏光，本太傅敬你一杯。”
公子白顿了下，端起酒杯，欲饮而尽。
突然。
一杯酒，狠狠泼在了脸上。
公子白缓缓抬起头。
张太傅满脸堆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不小心手滑。齐三公子，你没事吧？”
不小心手滑？怕是故意折辱吧。多年来，这种事发生的，也不在少数了。
公子白翘唇嗤笑了声：“无妨。”
张太傅继续道：“听说齐三公子在逃亡卫国时，曾假扮过歌女乞讨，那歌声甚是动人，还引来了许多人侧目。
今晚我等酒意正浓，齐三公子不妨也给我等唱一曲，逗个乐如何？”
众人纷纷起哄道：“好主意！来一曲！来一曲！”
公子白扫视了一圈，淡声道：“不必了，我唱歌并不好听，怕污了各位大人的耳。舞剑如何？”
“舞剑？”张太傅看了眼身后的众人，得意一笑道：“也罢，若你舞的好，本太傅自然打赏于你。”
公子白脚尖挑起厅内一把剑。
银光闪烁，剑气纵横。
公子白的身形在虚空中一个侧翻，整个人便如同一只翩跹的蝶，在剑海中飞舞，引得众人一阵拍手喝彩。
然而，剑舞到最后一式，剑尖突然倒转方向，剑气森寒，直逼张太傅喉间。
“你！”
张太傅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人也不由都倒吸了口凉气，纷纷指向公子白。
“你！你！你！”
“你个亡国奴，好大的胆子！”
“你放肆！你居然敢剑指太傅大人！”
……
公子白冷哼了声，将剑收起。
有人便要上前抓公子白，被张太傅拦住。
张太傅走到公子白面前，笑道：“我知道你今天来此意欲何为，听说你们现在吃不饱穿不暖，急需狐裘和炭火过冬是吧？”
公子白看着他没说话。
张太傅继续道：“也罢，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既然你求到了门前，本太傅自会给你。不过……”
他话锋一转，看着公子白，没再说下去。
公子白淡淡看着他：“如何？”
“听闻齐三公子，是个硬骨头，就算被人踩进泥里，也从不向人屈尊低头。”张太傅围着公子白，饶有兴趣地转了圈，笑道：“不过此次既是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不是吗？”
公子白缓缓抬起眼，一寸一寸看着他。
张太傅冷声道：“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给你。”
公子白掐紧了手心，一缕寒芒自他眼眸深处闪过。
然而，下一刻，公子白忽然嗤笑一声，毫不在乎地，跪了下去。
从太傅府出来后，天色已经黑了。
高毅备了马车，早在门口等着。
见公子白出来后，忙上前一步扶住他道：“公子没事吧？”
公子白摇了摇头，随他向马车走去。
远远地，两人还能听到身后，那些人的嘲讽声。
“还以为是个多有骨气的人，也不过如此。”
“是啊，为了区区几斤炭火，几件衣服，还不是说跪就跪。”
“对啊，不过一个亡国奴而已，当初亡了卫国不算，现在又妄想来祸害我们莒国，真是晦气。”
“说的是啊，真不知道王上怎么想的，当初居然可怜收留了个这么晦气玩意儿。”
……
高毅握紧手中的剑，恨的牙齿都要咬碎了：“公子，那张太傅居然如此折辱您……”
“没关系，只要阿雪安好，一切都值得。”反正被人踩进泥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公子白疲惫的抚了抚额头：“炭火和狐裘明早就到，此事不要让阿雪知道。”
高毅咬紧后槽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