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黛香回到西剑流时,已是暮色苍茫。她一走进西剑流内中,就只觉来来往往的人,面上皆是一片惨淡之色。她尚觉得奇怪,便见月牙泪神色黯然地走来。

    黛香一愣,忙问:“你怎么了?”

    月牙泪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鬼夜丸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倒是会躲清闲,流主安排任务的时候便不知去了哪里,反而连累得我们受罚。”

    “鬼夜丸。不要再说了。”月牙泪皱了皱眉头,向他看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先下去吧。我会和黛香说清楚的。”

    鬼夜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到底是心有不甘地离开了。一时只留下月牙泪和黛香还站在要道尽头,深秋的风吹来,夹带着些刺骨的寒意。黛香忽而想到他们上一次谈话,已是许多天以前了,她不再保持沉默,而是缓缓地低下了头去,说道:“泪,很抱歉。”

    然而,月牙泪却摇了摇头,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我从来没有怪罪过你,相反,我……我们能谈谈吗?我已经好久没有和你认认真真地聊过天了。”

    黛香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当然。我们去找个安静的所在。”

    黛香和月牙泪去了西剑流的校场——西剑流在中原虽不必再负责训练新加入到这里的孩子们,却仍是将校场保留了下来。如今倒也成了一个僻静的所在,平时并无什么人到来,很方便他们两个人说些话。

    “黛香,我想了很久,这才决定和你说……”在看台之上坐下来后,月牙泪的第一句话便令黛香有些意想不到,“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直到今日才明白一些……”

    “你眼中的西剑流,和我们看到的,也许并不一样。自从柳生大人将你带回来的那天起,西剑流就是你的家。但是……”月牙泪话音一顿,似乎是叹了口气,黛香才听见他继续说道,“对我们来说,西剑流却是不能停下的战车。”

    “黛香,你还有抽身而回的机会。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但在此之前,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那条通往未来的路的样子?”

    黛香没有追问月牙泪为何在短短几日之内,便改变心境,但却仍是沉默了下来。月牙泪也同样没有再说话,陪着黛香一同在这无边的夜色里沉默下来。

    既然她从一开始就决定走一条不同的路,那么,有些事情她便也不必知道。比如今日他诛杀宫本总司再度失利,而流主却因此惩处了祭司大人来以儆效尤。

    这些话,就不必说给她了。

    于是,沉默了许久的月牙泪,终于等来了黛香的回应:“其实,从一开始,我本意在阻止祭司大人和柳生大人入灵,因为……炎魔复生,本就只是一场骗局。西剑流沿袭已久的溘乌斯之力,全然来自于西剑流的这第一任主人,他复生后,自然是想要收回便可以收回,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生杀予夺,都只在于他一念之间。”

    “可流主复生的那一晚,我被柳生大人下令拦在了西剑流外。从那一刻,我便知道,其实柳生大人和祭司大人怎会真的对这样的未来一无所知,只是……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更何况,祭司大人其实一心求死,所以才打算将困住她百年的禁术,归还到那东瀛魔神身上,而且这样,我们才能心无旁骛地效命流主。”

    “所以,在那天晚上。我决定走第二条路。”

    黛香的话音微微一顿,接着便吐露出了一个令月牙泪震惊的真相:“流主大人身上的魔之甲,是赝品。”

    “你、你说什么!”

    见月牙泪果然为之心惊,黛香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位远赴东瀛来献上魔之甲的神秘人?”

    “记得。”月牙泪点头,说道,“当年还是信发觉他的智谋不在自己之下,便几番试探,最终确信了那魔之甲是织田信长所留,怎么会是……”

    “因为真正的魔之甲,是我找到的。”在月牙泪震惊的目光中,黛香缓缓低下了头,她说,“我在游历中原苗疆之时,结识了苗疆的一位王爷,他虽常年抱病,但却有包举宇内之心,在结识这位王爷之后,我便选择了与他合作。”

    “我需要用赝品魔之甲为不可一世的东瀛魔神制造破绽,而那位王爷则是想用真正的魔之甲,来打开伏羲深渊制造一场浩大的动乱。”

    眼见着月牙泪似乎是想要说什么,黛香连忙继续讲下去:“待得他开启伏羲深渊之时,我们已经不在中原了。这就是为什么,炎魔必须死的原因——主将一死,就连背离西剑流,创立天地两部的宫本总司也在战斗中捐躯。中原群侠便不会再为难我们,等我们平安撤出中原,中苗两界的恩怨,哪里是我们东瀛人能插手的?”

    “总之,我会拟订一份风云碑参战的名单。一份大家都会赢的名单,到时候我们便能全身而退。所以,泪,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不好?”黛香转过头,握住了月牙泪的手,说道,“你还记得吗,当初你重返西剑流时,同我说过的话?”

    月牙泪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当年他右眼受损,曾有一段时间被迫回到月牙家修养。

    那是他一生中最闲适的一段时间,父亲没有对他冷眼相待,母亲亦不逼迫他做出个样子,好给他父亲证明自己的实力。

    虽然回家后的月牙泪也偶尔回去月牙家的训练场上继续操着那一对龙牙刃,以便将来能以最快的速度投身到西剑流的任务当中,可在那段时间里,他最常做的还是在廊下看着院落中的樱树缓缓飘下几片落樱,或是沿着河堤慢慢地、慢慢地散步,也曾骑马在月牙家驻地附近的街市中,缓缓从那一片喧嚷的人声浪潮之中穿行而过。

    月牙家的长子虽然失去了一只眼,又常年冷着脸色穿着肃杀的黑袍,可他身形挺俊,永远像是一枝不会弯折的松竹,沉默着走过时,总会吸引来不少目光,那目光像是追光的萤火虫,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背后,留下些暧昧的温度来。

    有一日他在廊下行过,忽而听见有两个月牙家的侍女,偷偷地咬耳朵,说月牙家的长子不怒自威,又这样严肃,总是冷冰冰的,这样的人,不知道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他脚步一顿,眼前竟然忽而浮现黛香的身影。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家中休养,想到的也不外乎都是——黛香善琴,那便不如在廊下置一张琴,他在院中舞着那对龙牙刃,一抬眼就能隔着一树樱花雨望见弹琴的黛香。月牙家驻地附近的那条河堤那样长,若是有空,他想带着黛香一起来,就这样沿着那条河慢慢地走,大概也能看见熔金的落日一点点隐没在群山之后。

    想到黛香的名字,月牙泪一时间竟然没能按耐住自己的心绪,迎着那两个侍女惊讶的目光抽身折返,去找自己的父亲。

    他想跟这段时间以来待他分外宽和的父亲说,自己在西剑流多年,已经有了一个喜欢的女子,如果有可能,他想娶这个姑娘回家来——这几日父亲难得不再像以前一样冷眼待他,料来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实现。

    然而,待得他寻去了父亲的书房,却见他父亲笑着冲他摆手,说你来得正好,与月牙家比邻的大家族的长女今年刚刚成年,这姑娘温柔小意,婉约可亲,让她来照顾你正合适。

    照顾。

    这样的字眼刺痛了月牙泪,但他仍只是平静地垂下头,说道:“我在西剑流多年,早已有了心仪之人。临别之前,她曾祝我早日康复,也好早日回到西剑流当中。如今我的伤势已好,便先告辞了。”

    说完这些,月牙泪将他父亲的怒吼和杯盏摔碎的声音甩到了身后去,他平静地离开了月牙家的驻地,从驿馆处牵了一匹马,向着西剑流疾驰而去。

    他行了一天一夜,方才在西剑流的要道前停了下来。接着,月牙泪便看见黛香迎面走来,像是一片雀羽,轻飘飘地落到了他面前来。

    月牙泪抬起头来,迎着黛香有些惊喜的目光,抢先一步开口:“若是可以,我不做月牙家的长子,去寻一处僻静的所在,也是很好的。”

    原来是这一句。

    如今的月牙泪想明白了些——那一日他折返而回,好像就是为了同黛香讲上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但其实不是。

    那一日的月牙泪还想说,如果你愿意,大可以同我一起走,东瀛虽不大,但我们总归可以找到一处安身之所。或者你想,我们便去浪迹江湖,我们走遍了东瀛,就再去中原、去苗疆。

    可这些话,月牙泪没有勇气讲出来给黛香听。反倒是黛香,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放了一枚御守——直到如今他还记得那枚御守掉进他掌中的触感,绢布柔韧但刺绣却坚硬,摸上去尚有几分绣线层叠时的粗糙质感,加之西剑流前几日下过一场雨,那埋葬在御守内里的草药气息似乎在这一刻复生,温柔地攀上他的鼻尖。

    当时的月牙泪几乎是红着脸落荒而逃,绕过带着促狭笑意的宫本总司和用好奇神情打量着他的赤羽信之介,还有站在一旁抚扇偷笑的天宫伊织。而如今的月牙泪想起当年,轻轻握住了黛香的手,问道:“我愿意答应你。只不过,你得告诉我,当年你送我的御守里面究竟写着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的黛香竟然难得有些嗫嚅,似乎是不知作何回应。

    那枚御守当中的祝福,本是送给她少时友人的期许,亦是对西剑流最锋锐的利刃最高的赞誉,当年的黛香自然是无比希望月牙泪成为锐不可当的锋芒,所以她才祝他武运昌隆,祝他平生再无敌手。

    可如今,她只想让他活下来。

    于是,黛香只是摇了摇头,说道:“等你活着回来,我便告诉你答案。至于当年的事……我如今已经想好了去处。”

    “我们到札幌去吧。那里有着最澄澈的湖泊,还有像月色一样的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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