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抵达临江府的时候,全城百姓都挤到主街两侧迎接公主一行。
临江距燕京隔了半幅河山,子民鲜少能见到皇室气象。早听闻这位前朝小公主玉容花颜,都想一堵其风姿,一大早便放下手上的生计来占位观摩,就连沿街茶楼酒肆都人满为患。
只可惜,小公主坐在马车中并未抛头露面,但这并不影响临江百姓的热情。卫兵开道,人头攒动,山呼雀跃之声不绝于耳。
按照行程,车队将留在临江过年,停留五日,再走上三日便能抵达金陵。
而此刻的金陵,祭天台高高建起,一应事务均已照章程备妥。大延朝开国以来在金陵城的首次祭天大典,地方官员竭尽所能力求圆满。
距金陵百里之隔的临江亦是如此,将住所安排在一眼可望见江景的绝佳园林之中,每日饮食兼顾了燕京口味与临江特色,就连仆婢都个个精挑细选,官话标准,行动举止挑不出错处。
说好听些,临江谨奉圣上旨意、敬重嘉琬公主,说直白点,只当是提前在未来储君面前露脸。
自打进了城,景选觥筹不断,进出均有群官陪同,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根本腾不出手来关注盛霓。
一切都比盛霓预想的顺利得多。临江是大城,消息也广,很快便打听到了川穹泽的具体所在,收集了不少有关梁家的传言,挑挑拣拣,梳理出一套有用的信息。
趁着景选沉浸在当地官员的酒水里,盛霓推掉了一切邀约,借口沐浴斋戒,与景迟、徐晏、阿七和晚晴密谋数次,将计划反复推演完善,等到除夕夜的时候,已万事俱备。
临江府是下了本的,除夕夜宴上山珍海味、歌舞升平,比之宫廷赐宴也不遑多让。
宴饮一直持续到将近子时,按照安排,知府邀诸位贵人登上城楼赏看,遥祝圣上安康。
城楼上有临江府统一布防护卫,空间有限,临江府自己的官员便占了一半,另有礼部的六品以上官员,盛霓只带了晚晴和另外一个婢女上去,景选身边只带了齐纲,其余由临江府自己的仆从在场侍候,总统领上官戚将军则在城楼下带兵巡视,与临江当地禁卫配合。
这些安排,也是早就摸清的。
盛霓站在城楼上,远方万家灯火通明,烟花犹似点点繁星自地面跃起,直冲云霄,及至高处爆裂开来,化作万千彩蝶,又如火凤翱翔,炽热而辉煌。
知府携临江百官朝盛霓、景选一行下拜,齐声恭祝:“愿我大延家国昌盛,福祚绵长,愿得年年,今夜永驻!”
就在所有人忙于行礼相贺的时候,一阵阴风掠过,还是距离最近的景选暴喝一声:“刺客!”众人才反应过来。
一眨眼,锦衣华服的公主已被一个黑衣蒙面人掠至城楼的边缘,那人轻功了得,仿佛生了翅膀,瞬息间带着公主跃下城墙。
“公主!”
“保护公主!”
城楼上登时一片混乱。
原本周密的布防在如鬼如魅的轻功面前成了笑话,谁也不曾料到,公主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
回过神的景选和临江知府迅速冷静下来指挥,封锁现场,安排卫兵分几路去追,尽量不要惊动城楼下观摩的百姓。
除夕之夜当众将公主从城楼上掳走,这样的奇耻大辱,谁都不敢声张。
楼下百姓就见城楼上的公主离开了视线范围,似乎有片刻的无序,但烟花爆竹的声响充斥着耳廓,令人无法听见城楼上的动静,但最终,并无异状发生,烟花燃尽,人们归家守岁,祝福着新的一年。
景选回到府衙,将婢女奉上的茶盏砸得粉碎。
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连贼人的相貌都无人看见。
上官戚将追踪方案部署完毕,已到景选面前请罪。临江知府等一众官员各个噤若寒蝉,知道这个年是过不安生了。
连禁军赤骁卫将军上官戚都失守了,景选又岂会责怪临江这些地方上的饭桶,自顾自跌坐在宝椅上失神。
数日前,他接到了延帝密信,原来他擅自改道望蝉谷、遭遇沙暴之事被圣上知晓,延帝在心中将他大骂一顿,点醒他,若叫盛霓在祭天大典之外没了命,这些辛苦周折便皆尽白费。而唯有让盛霓“自愿”在祭天大典上为大延国祚现身,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景选不得不想起,当年嘉仪公主身故时,大延皇室已经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过一番了,故而,延帝又怎么可能会让盛霓再次死得不明不白?毕竟天下文人仍有半数以前朝遗民自居。
这封密信才送到他手中没几日,嘉琬公主便活生生丢了,景选胸中如坠巨石,只觉到手的太子之位快要飞了。
“白夜何在?”景选突然想起这个钦赐的助力。
在场诸人正茫然,忽听一人哭嚎着闯进来。
原来是公主府的卫队分队长,叫阿七的。
阿七一头磕在景选跟前,哭天抢地,抽抽噎噎、颠三倒四地将情形讲了一遍,大概是说白夜统领当时便追过去了,至今尚未回来,自己无能,连贼人的影儿都没跟上,请求谨王拨些人马,誓要将公主毫发无伤地寻回来。
景选本就郁闷,被这厮吵得头痛欲裂,便一口应了,拨给他和上官戚一人一队人马,再加上临江府的守兵,从各个城门往外找,便是将方圆百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公主找回来。
“谨王殿下且慢。”徐晏站出来,“臣以为,此事不宜动作过大,致使百姓察觉,坏了大延的颜面。”
在徐晏的从容风度面前,景选不好失态,压着火气道:“难道放任贼人将公主掳走不成?”
“殿下稍安,贼人没有伤人,而是出其不意将人掳走,可见其目的无非是谈条件。殿下不必急着出动,对方自会找上门来,我们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即可。再者,现下公主在对方手中,我们投鼠忌器,自然不可大动干戈,免得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伤了公主。”
一番分析逻辑缜密、条理清楚,景选思之有理,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采纳徐晏之言,只派上官戚、阿七带队,由本地熟悉情况的武将佐助,暗中寻找盛霓的下落。
还有那个白夜——景选绝望中想——但愿他神兵天降,能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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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挽狂澜的白大统领景迟一身利落黑衣,半搂半抱着小公主一路飞檐走壁,穿林越水,如风如燕,直到连城中的灯火都看不见了,这才停下脚步。
盛霓站稳,拉着景迟的衣角四下望了望,不由缩到景迟身边,牢牢贴紧,“这方向对吗?好黑,什么都看不见。”
没听到野兽嚎叫,已觉万幸。
景迟早已亲自探过路,不会错,确认了一遍方向,又带盛霓往西南而去。约莫又奔行三里,寻见一座荒废无人的破庙,便是先前选定的落脚之地了。
景迟从佛像后拿出早先备下的火折子和烛台,将庙中点亮,再把备好的干净蒲团摆上,让盛霓坐下休息。
临江一代的冬夜不冷,盛霓不急着休息,抓紧时间绕到后面换下锦绣华服,改穿一套寻常衣衫,又将发髻拆了,首饰藏好,简单绾了起来。可惜她从未自己梳过头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勉强用一支荆钗将头发固定住,松松垮垮的,倒真像逃难的一般。
盛霓将一身行头改扮好后,就着提前备好的清水将妆容洗掉,轻车熟路地往脸上抹了些泥灰。
景迟也已去掉侍卫装束,只穿着一身鸦青粗布衣。
盛霓喜欢瞧他穿这身衣裳,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文质之美,鸦青色浓重如夜,衬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选在除夕夜最万众瞩目之时当众出走,是他的提议。
一则,唯有当众,才能洗脱盛霓故意为之的嫌疑;唯有在除夕夜,才能让景选不敢大肆追踪。
二则,根据收集的消息,梁家几个当家每逢大年夜都会来这里拜祭。
盛霓虽不理解他们为何放着许多香客盈门的寺庙不去,非来这破庙,但既然今夜是个机会,便正好一试,万一成了,也好过再另寻门路混入梁家寨子。
“在看什么?”景迟伸手在盛霓眼前晃了晃。
盛霓回神,才发觉自己盯着他欣赏了太久,小脸登时泛上薄红,轻哼一声,支吾:“本宫是在思索,还有什么准备未做。天快亮了,他们随时会来,万一撞个措手不及,没有演好可就糟了。”
“有末将在,殿下什么都不必操心。”景迟按了按她单薄的肩膀,“从此刻起,没有公主,没有卫队统领,只有阿霓和阿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说漏嘴,否则他们一定会杀了你我。”
盛霓乖巧点头。
“阿霓,闭上眼睛。”他缓声道,听起来竟莫名有种哄人的温柔之意,尽管这种意味淡得仿佛错觉。
阿……阿霓……
这是盛霓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了,上一次是在镜花水月,虽明知是乔装改扮的一部分,还是让人觉得过于亲密了,听起来有些异样的别扭。
盛霓不好意思流露出赧然,赶紧假装听话地闭上眼睛。
临江的荒郊野外甚至连夜风都是温和的,破庙中寂静无声,任何细微的响动都异常清晰。
似乎有衣帛撕裂的声音。
蓦地,传来短促的异响,夹杂着他隐忍的闷哼。
“你怎么了?”盛霓心脏骤缩,霍地睁眼,看清了面前景象,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低呼出声:“你疯了!”
景迟将随身的匕首插进了自己肋下三寸的位置,昏暗的烛火将他棱角分明的脸映得惨白。
盛霓闲时曾翻阅过医书,知道这个位置的伤不足以致命,可是!
眨眼间,景迟已经利落地抽出了匕首,反手将凶器掷上房梁,销毁痕迹。
盛霓赶紧帮他按住伤口,温热的液体从匕首抽出的位置涌出,染红了盛霓发颤的手。
“你……你真是个疯子!”
盛霓很清楚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用这种方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都不肯放过!
听闻,梁家寨喜欢挑选少年夫妻为他们做事,女子扣留在寨子里做些轻活,男子便放到外面去采集药材,等两人生下孩子,这孩子从小在寨子里长大,就是寨子里的人了,养活十几年后又是一代中流砥柱。
从前朝时起,他们就是这般扩张人口的,从最初的一伙流民,发展成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山寨。如今的当家人,就是在寨子里出生的。
梁家寨凭制毒的绝技发家,靠山吃山,从川穹泽采集各类药材,按照代代相传的秘方制成功效奇诡的毒药,拿到镜花水月这样的黑市上去卖。家产积累到今日,足够他们隐匿不出,占山为王。
盛霓身上没带止血药,这荒郊野外更不可能寻到医者,他的血这样流下去,又能支撑多久?
景迟却仿佛不知道疼一般,撕下一圈衣摆,隔着衣衫系了个结,算是包扎了伤口。
必须让梁家人相信,他们二人是遭遇了劫匪后走投无路的夫妻。这样一来,梁家人定会将他们带回山寨,充作未来的劳力。唯有如此,找机会潜入最核心的区域,才能拿到他们想要的证据。
“白夜!你何苦这样,我们难道就想不出其他令人取信的法子?”
盛霓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么多鲜血,两只沾满血的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呆呆地停在半空。
“阿霓叫错了。”景迟调整了一下包扎的位置,按住伤口,“这里,没有姓白的人。”
说着,他抬眼看向盛霓,似乎在等她改正。
盛霓张了张口,声如蚊呐:“阿……阿夜。”
好在他并没有再为难她。
“天就要亮了,”景迟若无其事地在蒲团上坐下来,望着洞开的殿门,墨眸比外面的黎明更加幽凉,“梁家人应该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