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进春来，草长莺飞，正是生机盎然的好时节。
谢国公府的私塾也迎着春风开了学。为进谢家私塾，上京城中的达官显贵的子女均是蜂拥而至，不过最终留下的寥寥无几。
私塾名额来之不易，高门子女每日皆是专心致志，从不开小差。
今日却不同，堂上先生正讲得投入，可堂下皆在窃窃私语。
只因今日私塾平白多添了位姑娘，样貌虽清丽脱俗，但家世贫苦竟是农户出身，与如今学堂里这些贵女是云泥之别。
“这柳意满是何来历，看她这穷酸样儿怎么进的谢家私塾？”
“我可没听说过国公府什么时候有这样没出息的亲戚，八成是靠见不得人的手段塞进来的。”
“就是，还谎称自己是谢老太太的远方亲戚，真是不要脸。”
柳意满坐在学堂最末处，将她们的编排听得清清楚楚。无辜受欺辱，原本她想要辩解，但想起昨晚她进府时曾被小厮拒之门外又只能咽下这口恶气。
上京城中人皆非富即贵，高门家仆更是看人下菜碟。连谢国公府区区一个小厮都看不起她，她又如何能与高门望族的小姐争呢？
与其蜉蝣撼树，螳臂当车，倒不如守拙自保来的清静。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急于这一时。
教书的宋先生年事已高，声音本就有气无力，如今更是被私语声盖过，他本想忍耐片刻，可她们依旧肆无忌惮，顿时让他怒火中烧。
宋先生一气之下将书卷扔桌上，阴沉着脸离开学堂了。
他这一走，堂下瞬间安静。宋先生是谢国公好不容易请来的，如今却被她们气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霎时间，贵女们皆手足无措，心中惶恐怕因此被赶出国公府。
柳意满慢条斯理地翻着书，静静观察着着她们的反应，想看她们该如何收场。
果不其然，寂静不久后她们都灰溜溜地离开了。
柳意满把先生讲的大道理记完后，才慢悠悠收拾书箱离开。
门外贴身女使新月等了许久才见人出来，赶忙接过柳意满的书箱问道：“姑娘怎么下学如此早？”
柳意满淡道：“老师被气走了。”
新月一听眼睛挣得老大，实在震惊，心中只道真是闻所未闻……
柳意满并不想多聊，她更关心自己的小生意，“我走时让意映和母亲做的那些蜜饯可运来了？”
她家中如今务农，收入尚能果腹，可却谈不上大富大贵。
今年收成尚可，但来收果子的奸商却一再压价，劳作一年到头来却只能赚得几两银子，害得老百姓连病都看不起。
柳意满实在是不甘心，索性将一部分果子制成蜜饯，又托人运来京城想买个好价钱。
地里的果子是不值钱，可将其稍微加工变成蜜饯，价钱却能翻倍。
既然奸商能做成，那她也能。
她想靠自己闯出一条致富路，自此不再仰人鼻息过活。
*
日头偏斜，柳意满想着这个点谢老太太应当不在午睡，她正好去谢恩。
半月前老太太写信邀她入府听学，故她能来此全是因为老太太的恩惠。
去寿安堂的路上新月兴奋道：“我猜姑娘跟老太太关系必然不错，不然老太太也不会独独邀请您一人来京。”
柳意满微微叹气，摇头道：“我与老太太并不相熟，即使祖上有血缘关系，但到我这辈早就淡成水了。”
老太太邀她前来的理由，她更是一无所知，那日看完信她就觉此事复杂怕是有诈，可女子读书本就困难，更何况又是国公府的私塾，实在是诱惑。
另外，上京城也曾是她的家……只不过五年前家中突逢大祸，一夜散尽万贯家财。祖父因此病故，父亲也一蹶不振再不从商，她自然也一落千丈从娇贵大小姐成了农户女。
可这些年，她一直觉得当年的事另有蹊跷，所以她回京也是为查旧案。
不一会儿二人就来到寿安堂外，又在门前撞见一位身着华贵的姑娘。
来人身着蜜粉色百花纹绣金长裙，乌发里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戴着赤金璎珞圈，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透着精致。
目光对视后二人皆是一愣。
新月轻扯柳意满衣袖，偏头小声提醒道：“这位是嫡出的四小姐谢璎，家中最受宠的幺女。”
柳意满赶紧行礼，恭恭敬敬道：“四小姐妆安。”
谢璎先是疑虑，后来看清面前这人寒酸的打扮，一下明白她就是祖母邀请来的那位，眼中略带嫌弃。
谢璎一贯跋扈，都没正眼瞧她，蹙眉道：“今日我随母亲去侯府做客，使得私塾无人看顾，却没成想今日你一来便将宋先生气走了！”
柳意满如遭雷劈，真是好大一口黑锅。敢情她们犯错转头就将脏水泼给她了，真是一群欺软怕硬的缩头乌龟。
她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事，一时无措便继续听谢璎说下去，想找找她话里的漏洞为自己洗清冤屈。
可听着听着却觉着有些不对劲。
谢璎扬眉道：“你别仗着我二哥曾为你解围，就以为自己在他心中不同。可我告诉你，在这京中觊觎我二哥的人数不胜数，可我二哥都未曾动心，又怎会看上你这样的俗物，想要借他一步登天，门都没有！”
昨日柳意满初到国公府，就被下人关在府外淋了一夜雨，若不是二公子谢琸替他解围，她如今早冻死在寒风中了。
自被拒门外到今日无辜受辱都是因为她出身低微，因此人人都觉她是来攀龙附凤。
可她从来都不曾对谢家的地位财富有过半分心思。
柳意满解释道：“四小姐误会了。”
谢璎倒也没与她纠缠，只没好气道：“既暂住我家就要安分守己，别起歪心思。好了，是来给祖母请安的就赶紧进去吧，别让祖母等乏了。”
*
寿安堂内。
老太太面善，看着是个慈祥随和之人。
柳意满向老太太微微行礼。
老太太向她招招手让她走近点，“你与她们同辈，和他们一样称我祖母便是。你过来让我好生瞧瞧，这一路上辛不辛苦？”
柳意满站到老太太身侧，“不辛苦，能来这念书我很是感激。”
昨晚她因穿着寒碜被拒门外，所以今日柳意满特意挑了件丁香紫云纹长裙，头上簪的是流云木簪，但原本半披的头发让她编成一股侧麻花辫搭在肩部，显得温柔娴静。
老太太上下打量一番，止不住地点头，夸赞道：“生得果真漂亮，就是人清瘦了点，我叫人给你送些补品好好补补。”
柳意满起先还百般推脱，后来实在是抵不过老太太的盛情便接下了。
这边老太太和柳意满聊得颇为愉快，谢璎看得眼红，放茶盏的时候撞得叮当响。
这不到一会儿工夫，祖母恨不得把这整个寿安堂都给柳意满送过去，祖母对她都没这么疼爱过。
谢璎越想越不平衡，脸色愈发难看。
等出了寿安堂，谢璎气冲冲往外走，一不留神撞上一道人墙。
谢璎本就心烦，又被撞得头晕眼花，张口就要骂，可等看清那人的脸又住了口，颤巍巍道：“二哥哥？”
谢琸冷淡道：“是谁惹你生气了，以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谢璎最知他的脾性，心道不妙，敷衍几句后便快步逃走了。
等她走后，院里竟然只余柳意满与谢琸。
日光倾泻，似星子般恰巧撒在他的身上，耀眼又夺目。
一时间柳意满的视线就停顿在谢琸身上，竟看得有些出神。
他身着上等绸缎制成的水色衣袍，腰间挂着枚成色极好的白玉佩，剑眉星目，模样也是难得的俊美。
昨晚是谢琸替自己解围，又惩戒了苛待她的家仆，柳意满很是感激。可夜色浓郁，她没能看清真容，也不知是不是和那年一样让她一见倾心。
今日一见，他一如当初，矜贵俊逸。
柳意满面色微红，柔声道：“二公子安好。”
谢琸面色如常，问：“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柳意满回道：“好多了，多谢公子关心。”
二人并不熟悉，也无话可谈，寒暄几句后柳意满就离开了寿安堂。
谢琸今日是来给老太太送药的。
前几日老太太为头疼所扰，更是被折磨得夜不能寐，谢琸心疼祖母这才托人去济世堂求来药方。
谢琸一进门便将药方交给老太太身边的刘嬷嬷。
老太太眉开眼笑却又不急着聊药方的事，反倒是突兀问道：“你觉着柳意满如何？”
谢琸思虑过后，答道：“温柔娴静是个好姑娘。”
老太太含笑点头，试探着问道：“嗯，是不错，倒是个合适人选，不然就她了吧？”
谢琸闷头喝茶默不作声。
他怎会不知老太太是何意，这是要让他娶柳意满为妻。
可先不论家世门第，二人昨日才初识便要订下婚约，实在是太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老太太看他的意思是不愿答应，面色渐沉，叹道：“难不成你真要娶肃王之女，你母亲为了避祸已经称病去扬州安养，为何你这个榆木脑袋就是不肯松口呢？”
半年前太子意外染上恶疾，如今更是缠绵病榻已是强弩之末。肃王与恭王更是觊觎太子之位已久，暗中刀光剑影不断。
肃王与谢璎母亲安平郡主同养过太后膝下，自得知太子重病后更是屡次三番借拜访安平郡主之由进谢府意欲拉拢谢国公入伙。
安平郡主被其逼得走投无路这才到扬州躲着。
肃王没了由头自然也不能再来谢府。
谢府好不容易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偏巧肃王幺女梁蕊初又对谢琸一见钟情非他不嫁。
肃王妃更是亲自上门话里话外都在逼谢琸娶梁蕊初。
谢老太太没法子便谎称在他幼时就已经与沪阳老家的姑娘定过娃娃亲。
肃王妃见她软硬不吃，冷面离去，临走时还说要吃谢府喜酒。
这明摆着就是威胁。
谢老太太这才从沪阳老家挑了柳意满来京，来为她圆谎，也为谢家挡灾。
谢琸语气微沉问道：“柳意满她可知此事？”
老太太轻揉眉心，颇为无奈，“自然不知，但她确实心悦于你，能嫁你为妻于她而言已是高攀。”
谢琸丝毫不犹豫，语气冷淡，“那孙儿不愿答应，望祖母恕罪。”
望着谢琸远去的身影，老太太眼眸冰冷似千丈寒潭。
那就别怪她使手段了。等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应也得应。
到底还是谢家百年维系的基业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