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梦妍正了正神色,眼眸一转,有了主意,还未动作便先低笑起来,为自己的捉弄起势,随后便敲起门,然后清了清嗓子装作严厉地高声问“谁在里面?!”
意料之中的沉默,她咬着嘴唇憋笑,故作意外的模样小声嘟囔“是我听错了嘛……”便快步走开了,给这对野鸳鸯从后门离开的机会。
在幕布前等了几分钟后,顾常延突然掀开帘子走进来,他错愕地看着站在原地发呆的庄梦妍,随即走近,摸了摸她的头,低笑问道“怎么了干站在这?真够不到?”
庄梦妍撇撇嘴,嘟囔道“没钥匙。”
过大的身高差,视线俯去,是一张软圆的小脸,多长起来的肉以一个特异的角度凸起,神似蜡笔小新,顾常延轻笑出声,捏了捏她的脸,眼里流泻下无边的宠溺。
趁顾常延用开调控室的间隙,她悄悄地走到服装室,推开那半掩着的门。
右边的衣架倒地房间里到处都是散落的戏服,庄梦妍无处下脚,摇摇晃晃着想寻找一个干净的地面站稳,猝不及防踩到一个异物,她把那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根钢笔。
掂了掂重量,再看看钢笔周身的光泽与设计,应该价值不菲。
她眨眨眼略思忖几秒,总觉得这根钢笔很眼熟,但毫无思绪。
她退后几步,站在门口环看四周再没发现更多的细节,转身准备走出去。
不对,香水味!
她猛地回身,细细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一星半点的香水味,味道极其清淡。
但她立刻能辨别出来,是橘兰的味道。
不过这款香水也算是小爆款了,在学校里能碰上也不足为奇。
顾常延在服装室门口找到庄梦妍。
他看着她因为思考而越显地清冷平静的脸,心里狠狠一悸。
见惯了她的笑容,原来她严肃起来竟然是这样样子,好像晴空万里中隐隐昭示的阴雨,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清冷藏在甜美乖巧中,此时淡如白水的模样总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尽管那些都来源于庄梦妍对周遭不自觉的漠视。
感觉她什么都不在意,所以他想要被她在意。
诱惑,欲然,又纯洁神圣般,他想要得到,然后在征服中看清——她不得不在意一切,不得不俯身渴求的卑微的样子。
一定很美。
顾常延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皮。
他垂下眼,声音还是平常“怎么了?”
庄梦妍递上了钢笔,思索着说“这钢笔是我捡到的,感觉在哪见过,你来看看。”
顾常延低头看了看,笑容顿时凝固,一张一翕的空气流动,好像艰涩的呼吸,他偏过头淡淡地说“我没有印象,既然是在这里捡到的就放在原地吧,说不定失者发现了会自己回来找。”
“你们两个磨蹭什么?明天就要表演了。”
何瑾年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他双手抱胸,扬起清漠好看的眼,颇有几分不耐。
庄梦妍把手中的钢笔伸向何瑾年的面前,又问他有没有印象,却只见他微微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
“这不是顾铭扬的吗?怎么在你手上?”
“我在房间里找到的。”
庄梦妍指了指地面,一字一句慢慢说到,仔细观察着两人的表情。
何瑾年眼神一顿,接过笔,平淡道“他向来丢三落四,给他带回去就好。”
顾常延始终靠着墙沉默,半垂下的脸几乎要淹没在阴影里,别开的眼神轻飘飘浮动,似乎是在对钢笔冷笑。
“平白无故的他怎么会来这儿,万一是别人的呢?”庄梦妍没来由的疑惑,持续追问。
面对她的疑惑,何瑾年飞快地扫了一眼顾常延,抿起嘴倒也不接话。
只是笔还被他紧紧捏在手心,像是掐断烟头一般,只想中断这个话题。
倏地,顾常延扬起头微微站直了身躯,照例扯出的笑,是他标志性的温柔,可是声线十分冷冽“丹麦皇室的赠礼,全世界能收到的不过也才十个人,其中两支赠送给了姑妈,除此之外在国内再也找不出第三支。”
顾念婉在江家与顾家都是能说的上话的实权人,且自己本身也是多次登上世界首富榜前十的优秀女性企业家,各类财经杂志都争相请她做采访,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得到各行各业的认可,大体是能跟男人相媲美的存在,可是“守活寡”多年,又漂亮美艳,有关于她的桃色新闻不绝如缕,几乎是要盖过她在商业上的成就,业内的男人态度微妙,门外的普通人又喜爱看热闹。
成功女企业家的绯闻怎么不算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呢?
见惯了男企业家叱咤风云的大刀阔斧,如宴席上的主菜,浓墨重彩,但耗费消化,那么此刻女企业家的感情状况就是上不得主桌的饭后甜点,就算是捕风捉影也足够爽口。
顾念婉有声有势,能被皇室赠礼,也实属意料之中。
顾常延拨弄起手指,眼神渐渐凝聚起漆黑一片的焦点,语调放慢,还似悠悠“这两支钢笔,其中一支送给了阿扬,另一支……。”
当着顾家所有人的面,顾念婉对顾念锡笑盈盈道“这铱金钢笔质重,最适合练字了。”又热切地招呼顾铭扬前来,递上笔,千叮咛万嘱咐“这笔贵重着呢,你小子给我好好练字,你看你常延哥,字多好看。”
明面是教训,背地里却是对顾铭扬直白的偏爱,连仆从都能看出端倪,皆屏息凝神不说话,独留顾常延一个人在旁边如坐针毡,顾念锡似乎也觉得不妥,遂开口道“这钢笔不是一对吗?阿扬和阿延一人一支,不是刚刚好?”
顾念婉笑道“我自然也是这想法,只是前几日公爵夫妇带着她们小女儿来做客,自然不能怠慢,我思前想后,这礼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钢笔就最合适,便送出去了,再说常延那一手字得您教导,出落的有模有样,哪里还需要用这么重的钢笔练字?”
轻咳一声,顾念锡也不便再说什么。
顾常延听得懂话,懂事地站起身说道“阿扬前几日才说派克的钢笔不好用闹着要换新的,这正好,给他是最合适的。”
他主动,这一切的暗流才算是水到渠成。
谁知顾铭扬皱了皱眉,万般不解道“我的字丑得跟扭作一团的蛆一样,给我就是浪费,我哥写字那么好看为什么不给他?我不要!”
“别闹脾气。”顾念婉沉下脸色,轻打了下顾铭扬的肩膀“这送礼赠礼皆是学问,怎么处理收到的礼也是大有讲究,这钢笔又不是市场上的普通钢笔,既是皇室赠礼那就是抬举,更是一件大事,多少双眼睛都盯在这上面,哪里能放任你我行我素?”
“给我和给我哥又有什么区别?”一番暗示的话把顾铭扬绕得更是一头雾水。
“给你……才算是名正言顺。”顾念婉了解他性格倒也懒得再多言,接过仆从端来的茶,轻尝一口,不咸不淡道。
但话里有话,明里暗里都是在嘲讽顾常延的身世——不明不白的私生子,□□的孩子。
坐在一旁看戏的顾念暄突然冷冷一笑,他向来看不惯那冠冕堂皇又虚伪冷血的嘴脸,只觉得无限厌烦,戏已经演到身世的贵贱,稍不注意火就烧上他自己,毕竟顾念婉自然也瞧不起同是私生子出生的他,戏是不能再看了,顾念暄站起身轻飘飘地甩下一句“不都是老爷子的骨血,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就施施然地离开是非之地。
顾常延是晚辈,又是纷争的当事人,被劈头盖脸地打压嘲讽,又不能自由自在地逃,他只能受着,是否委屈尴尬无人在意,在众人触目的眼光下煎熬,他依旧只能受着,面上还要装作听不懂一样微笑。
他垂头听着顾念婉煞有介事地把从前打压他的那一套话再说一遍,把他肮脏地被所有人轻视的身世又摆到台面上来,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被凌迟,心底的自卑与不甘化作利剑,残忍地砍杀,于是□□生下的孩子涌动起了身体里的劣根性,他用力抓着沙发角不断地压抑想掐死人的冲动。
那些眼神,仆从的眼神,不解,看戏,嘲弄,或是同情,都是一样刺眼,好似被当众趴下衣服,逼迫他赤身裸体跪于地上,咬牙切齿地说出“我是□□生下的畜生。”
但真正的羞辱,在几天后给了他当头棒喝。
另一支钢笔,被她高调地送给了情夫。
所谓名正言顺是多么讽刺。
自始至终,在她的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顾常延就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笑话。
他似乎是不想再面对,淡着脸转身便离开。
庄梦妍见状只得跟何瑾年说道“笔还是先放我这儿吧,说不定等会失主就找来了,我好解释清楚。”
一下午的排练还算是顺利,庄梦妍有唱歌的底子又对《橄榄树》很熟悉,再加上平日里也有练习,跟何瑾年的合作也算差强人意,虽说也不是多么惊艳但是对付明天的表演也就够了。
只是顾常延,在排练时却多有沉默,眉宇间蓄满了愁郁,凝结如霜,几乎要把他包裹。
结束排练,何瑾年先行离开,偌大的礼堂,只剩下他们两人,无言相对。
顾常延温声道别,收拾东西就准备走,但在他临行前庄梦妍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认真又诚挚地说“如果不自轻自贱,别人就无法作践。”
顾常延逆着临近傍晚已经有些泛黄的阳光,发丝镀了一层金黄色的膜,这颜色明亮却不刺眼,低调却不暗淡,也许比所谓的铱金更加珍稀,因为那是光的颜色。
他冷着脸始终不愿回头,好像在跟谁堵着气,也许是被窥探了内心深处的羞耻,也许无法直视内心的回避,他的身体外依旧穿了一层保护甲。
但是刀剑无眼,利甲伤人,他终究不愿意庄梦妍受伤,僵持半天后,他还是败下阵来。
他长叹了口气,冷一下午的脸在暖阳的抚慰下终究还是化作了柔和的水,舒展开眉头嘴角最后浮起笑容,眼角似有微红被光遮挡住了万般的情愫,他温柔呢喃“小梦……”
顾常延动情,把庄梦妍抱进怀里,手上发力,似要把她揉进骨子里,内心是兵荒马乱,把原野洗劫一空,不动声色的狂喜,他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
少女沐浴在被他遮挡的阳光下,于是她骨子里坚定不屈的生命力在暖阳的灌溉下热烈到发烫。
烫伤他,灼伤他,让他燃烧起来,他在浴火里把少女紧紧抱住,于是他的生命也有了颤动,不再只是叹息。
好似得到了救赎。
那人站在礼堂门口,逆光而下,凝视的眼眸,看着相拥的身影良久,久到世界崩塌,万物化作废墟,就连他周身香气都要化作海浪泡沫,窒息于海洋里,暗淡的目光,他转身避开,直到顾常延离开,才再次走进礼堂。
顾常延走后,世界恢复到巨大空旷的虚无,仿佛是得到喘息一般,脖颈处挂上的是顾常延亲手给她戴上的星星项链,小巧的星子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白天,她失神发呆地坐在舞台边,晃悠的双腿搅动着时间,一片混乱,紊乱的气息在一点一点劫后余生般的复原,所以在她反应过来又有人走进来时,那人背着光已经快要到她面前。
是一个高挑少年的身形,他用清澈干净又含有笑意的声线问“你有没有捡到一只钢笔?”
她抬头来不及遮挡刺眼的阳光,便看见那张如远山雾气般清透的脸,朝雾笼罩悬崖之上于模糊之中盛开了一朵雪莲,冰清玉洁的花瓣常年被阳光照耀得半清冷半温柔,眼角涌动着清魅的水波,瞳孔里总是含有单纯的迟钝,于是平添了几分可爱的感觉,笑容总是干净澄澈的模样,洗涤灰尘,一眼忘俗。
是叶云清的脸。
今天的他洗去了平日里在学校故意画上的黄黑的肤色,所以在光的加持下庄梦妍第一次觉得他漂亮得像一个不可被亵渎的神。
“钢笔?”
庄梦妍掏出口袋里的那支钢笔,递给了他,又微微歪头,用眼神询问。
叶云清笑容一滞,顿了一顿,抬起眼眸直视庄梦妍,眼神似乎能化作水一般,温柔但悲哀。
悲哀?眼角眉梢的伤感。
“你……在哪捡到的?”
庄梦妍双手下垂不自觉地开始摩挲衣服的一角,平静地上下打量叶云清,最后轻笑一声,坦率问道“服装室里的是你?”
“……”
他低头保持沉默,洁白的脖颈深处露出一小节红得显眼的吻痕。
好像替他做了回答。
庄梦妍垂下眼眸,不想给被掀开隐晦秘密的叶云清增加羞耻感,她遂起身离开。
只是没走几步,突感奇怪,一回头,发现叶云清始终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你跟着我做什么?”
叶云清摸摸鼻头,飘忽的眼神随便扯来了一个原因“我……不认路。”紧接着又嘟囔道“我很少来上课,对学校不熟。”
庄梦妍忽然来了兴趣,调整步伐与他并排同行,边走边问道“你既然是替张景白做事的,他为什么无缘无故来送你上学?”微微斜睨了叶云清一眼,却猛地被他认真凝视的眼眸给灼热,就像手指无意中碰到滚烫的火炉,要飞快弹开,她装作百无聊赖地移开眼,但嘴上把话题继续引诱“还是说,这所学校里有他的目标?”
叶云清没答,只突然顿住脚,连带着疑惑看去的庄梦妍也停了下来,便见他俯身弯腰,两张洁白的脸凑得无比近,但视线却没有交锋,叶云清抬眼分明是在往她的头顶上看,映着阳光,庄梦妍甚至可以清晰分辨他的每一根纤长的睫毛。
替她拿下乍然垂落于发梢上的小叶片,再轻轻开口回道“江家。”
顶着一张漂亮清秀又人畜无害的脸,一边帮张景白做各种脏事,一边当男公关,用身体笼络上流阶层有价值的小姐夫人。
可是在染缸里浸淫过一番,再单纯的人都要在一次次的溺死中去掉半条命,但叶云清依旧干净,他有一双像水一样清澈的眼睛。
奇异的反差,多是在娴熟的房事之上,一边游刃有余地算计高潮,一边又在语言的调戏下红了脸。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爬上顾念婉的床。
太阳已经打斜,阳光透过树缝撒下稀碎的光影,被他们踩在脚下,再从林荫大道延长,前方永远没有尽头。
也许是和煦的阳光太过于美好,庄梦妍的心里涌过一股奇怪的暖流。
又想起他十分仗义地帮自己保管U盘的事,没头没脑地再次感谢。
“U盘的事,谢谢你,叶云清。”
少年连忙摆手摇头,洁白无瑕的脸刷的一下透红,他轻咳了两声,红润的嘴唇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只是突然,刺耳的电话铃穿透两人中间,划出了一道难以跨越的距离。
“婉姐,找到了……”
庄梦妍闭上眼睛抬头面对着阳光聚集的方向,任凭夏季灼热的太阳紧紧地包裹住她。
她等着叶云清的道别,但身旁迟迟没有声音,遂看去,却见他踌躇不决,庄梦妍细细一想,似乎他的眉眼上的微表情里一直藏有心事让他欲言又止,始终吐露不出。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少爷说,若是事情办的好,可以奖励一次公费旅行,我、我想去海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涨红的脸,没有缘由。
庄梦妍微微愣神,后笑着摇摇头“我去不了了,你要是能看海,”她扭头看向叶云清认真道“一定记得给我拍照片。”
电话再次响起,催促着徘徊的人不要磨蹭,听着脚步声渐远,庄梦妍抬眼看向前路,终点已在面前。
但终点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生,漆黑的短发,洁白的校服,温润流畅的下颌线,还有他看见庄梦妍后露出的笑,以及那只伸出来打招呼的修剪干净的手。
宋若昔。
“梦妍同学?坐。”
庄梦妍摸了摸耳朵,局促地走过去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你又一个人?”
宋若昔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不喜欢吵闹,所以坐在这里看看书。”
视线在她手上打转,这一次她不用再问,熟悉的封面,他看的依旧是《怦然心动》。
“你为什么一直在看这本书?”
“有么?”
“有啊,每一次撞见你看书,都是这本。”
他略一思索,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这本书我好像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他弯了弯眉眼,清风弥漫,一片绿叶飘零落在他的肩头,他不着急拂开,陷入绵长的回忆般“有人告诉我,这本书里藏着她想对我说的话。”
正当庄梦妍疑惑时,远处有一位少年匆匆向这里跑来,一边跑一边举起手摇晃着,还高声喊到“哥——哥——”
宋若昔垂下如琥珀般流溢着光彩的眼眸,合起书,站了起来。
“我弟弟过来了,那梦妍同学,我就先走了。”
他声线清冷温柔,不紧不慢,好像从光年之外的地方传来,有一种缥缈不定的模糊感,连带着他和煦的笑容也变得若隐若现,慢慢消失不见。
好像近在他的身侧,又遥远不可及。
“诶,哥,她不是常延同桌么?好像叫什么……”
“明轩,父亲呢?”
少年愣了愣,立刻就被转移开了注意力,扶着额头开始思索答案。
“在哪呢?我刚才还记得的……”
两人说话声越来越远,庄梦妍目送他们的背影到消失,最后决定离开,只是一起身刚侧过头,就猝不及防撞进顾明晏含情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