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和薛成刚的话像一根刺，扎进薛凝的心里，便长久地住了下去。
时刻回想，甚至自己也会怀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是否真的品行不端，偷拿东西，虽然每一次思想斗争的最后，她都会告诉自己，小花不是这样的人，她相信她们之间的情谊。
但是她却也不是全然地坚定不移，顾家于她们家来说，好听一点是救命恩人，说明白了就是掌握了他们的生杀夺与之权。
况且，她也不想闹到玉石俱焚的地步，靠那一次次的输血，好不容易能活，还活成了样子，父母还有弟弟都能变得更好，况且——每次见顾老先生时，他都是慈眉善目的智者模样，分明是极好极好的人。
想来她的血，也不算多么珍稀，但顾家就是花大价钱供养着，为什么会是她？薛凝反而觉得自己很幸运，感激油然而生。
当然最主要的是，借着这些钱她的生活水平已经更上一层台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前那些不敢回想的日子，若真回去，林春和薛成刚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客气，而且薛卓还小，她要为自己的亲弟弟考虑。
她如何不知道自己能当上广播站的主要负责人是借了顾家的势，那些风言风语说过就好了，她有语言天赋，长相又不差，虽说有花萌希在，在漂亮上她永远不是最出风头的那个——成长路上他人无意的比较一直被薛凝记在心底，时间长了心里总会生出几片倒刺，稍微一拨就是涩疼。
带花萌希去广播站的恳求，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是情分，亦是朋友间微妙的攀比——在好看又优秀的花萌希面前，她薛凝理应是不差的。
可是万万没想到，花萌希要通过广播宣布的这样的事，她和顾铭扬之间有什么牵扯，薛凝并不清楚，但唯一想起来是顾铭扬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清澈的声音，是魔鬼般放出来的禁果，四百万。
虽说当时，他也许被薛凝的三次否认给激怒，甚至是以势力来威胁，但实际上，顾铭扬在学校里根本没有找她一丝一毫的麻烦，莫名其妙好感的认同，她甚至下意识地认为顾铭扬应该是个好人，就像顾老先生一样，他们两爷孙俩总是喜欢微笑。
但听见花萌希那几句话的第一反应，是大脑断电般狭长的空白，她在发愣，说不出一句话来，情绪更是没有，只是一瞬间的心惊肉跳，微微疑惑，但手已经帮她做出选择——拔下电源，话筒瞬间消声，在花萌希迷惑发怔时，两人之间留下一大片空白，从玻璃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在断断续续地呼吸，薛凝指尖发凉，但心底开始火烧火燎般发热。
她听见花萌希提高音调的质问，意外，难过，错愕，诧异，懊恼，不解“你在做什么？”
薛凝呆呆地看着手上的电插头，视线顺势移到漂亮的美甲上，她想起这周末还要去做手部护理，又是一大笔没必要但她心里躁动着非做不可的开销，是在微微出神，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抬眼凝视花萌希的眼睛却坚定了起来“现在在进行表彰，我不能让你打断。”
“打断？”花萌希眼睛红了起来“你在给顾铭扬做掩护吗？你不想让我说出真相是不是？”
薛凝微微蹙眉，长久的空白和疑惑让她感到不耐“跟他有什么关系？什么真相呢？我自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给我说。”
“那我告诉你！”花萌希举起手中的U盘“今天我不止要在广播上控诉他的恶行，我还要把这里面的视频在大屏上播放！顾铭扬校园霸凌，除了我之外还有更多更多的女生，他虐待□□甚至是杀人！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保护你，他们顾家没一个好东西！”
薛凝心猛然一跳，呼吸开始紊乱，几乎是不可置信，但她的视线落在地上，不敢直面花萌希的脸——她有闻风声，也许知道顾铭扬在校园里无法无天，但始终都没有想过这把火会烧到花萌希身上，眼睛热辣辣的，别过脸后，愧疚又在作祟。
这样对峙的场面属实可笑，明明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突然发现，实际上是同路殊归，薛凝的心里有一道口子，没来由地烦躁，她想要的太多，又贪婪渴慕两全其美，她希望有很多很多的钱带来松弛的安全感，也希望花萌希能永远陪伴，她只有这一个朋友。
嗫嚅着嘴唇，薛凝艰涩又低缓道“快走。”
“什么？”
脑子接上电，突然是一片混乱，感觉像是敲锣打鼓，似乎能听见门外凌乱的脚步声，她终于直视了花萌希，红了眼，语气急切高昂“你揭露又怎样？你以为他做的那些事没有人看见吗？可是看见又如何？不会有人愿意为了你跟他作对！他可是顾铭扬！他背后是顾氏集团！螳臂挡车你只有死路一条！”她开始剧烈喘息“你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他们怕是要找过来了，不想死就快走！”
花萌希还在发愣，后知后觉般，眼神也微微红起来，嗫嚅着嘴唇想要反驳，但薛凝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把花萌希半推半拉地带了出去“小花，你躲得远远的，千万别被他们找到！”
匆匆离去的背影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逃走，薛凝看去，窗明几净，夏光正好，把整个楼层照得粲然明亮，但她呆呆地站在门外，凝视长廊，感觉自己是要被烤熟的羔羊，世界安静得诡异，根本没有丝毫的脚步声。
凌乱交杂的只是她的心。
趁乱拿过的U盘，薛凝盛放在手掌心，就这样交给了顾铭扬“她拿走的是不是就是这个，现在还给你了，能不能放过她？”
顾铭扬低笑两声，不置可否，彼时插曲已过，学校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校园祭。
处理完在美国的一干事宜，张景白总算回国，亲自出面把蒋文沨要了回来，确实损失了些利益，但跟左膀右臂的重要性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两个得力部下，已经杀了一个背叛他的张扬，只剩下一个蒋文沨无论如何都要保住。
小桃也跟着回来，完全变了气场，也许是张景白的意思，zm开始把大把资源倾斜，助她登上当红交际花的宝座，庄梦妍疑惑璃花的去向，可是所有人讳莫如深，都撇开不提。
得不到答案只能自己胡乱猜测，她心乱成一阵还要周旋顾明晏，除此之外校园祭的表演也要开始排练了。
只是乍一踏上天台又看见那抹身影，这几日的微妙的疏离，像是把她按在水中呼吸不过来，但毫无破绽的脸面又让她不能轻易动弹，哪样提起都像是她在煞有介事，于是旋身一转，庄梦妍正想离开却被唤住“小梦。”
她顿住脚，侧目看向远处天边的红云，流云的光洋洋洒洒到处都是，也笼罩在她的脸上，天气已经攀附上了炎热，在黄昏时分有凉风降燥的情况下依旧有热意往上爬，顾常延独坐一隅，浸凉的目光有浓郁的忧伤，再炽热的阳光都难以捂热。
终究是他寝食难安，云淡风轻的伪装也被撕扯下来。
“我哥……好像对你很上心。”
顾常延把自己额前的碎发往后一别，侧坐在天台边，颔首看向地面，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天台边的细长栏杆。
暑气生长，已经得以窥见盛夏的踪迹。
她深深吸了口气，在面对的一瞬沉沉地吐出，她淡淡一笑，朝眼前的少年走进了几步。
“何以见得呢？”
她没有否认，甚至没有慌乱，答案更是模棱两可，顾常延暗了暗眼眸再次别开了眼神。
“我哥野心蓬勃，一心只在乎顾氏集团未来的发展，纵使有女人往他身上扑也都只是逢场作戏，他从来不流连于任何一个女人，你以为你会成为那个意外吗？”
她认同顾常延的判断，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谁知顾常延倏地站起身，对着庄梦妍玩味一声，轻轻散落的声音浮尘一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审视，好似这样，他就可不入局中，不会被人左右“不，也许你真能成为意外，他当时为了你，一把火把那些欺负你的人烧得干干净净，又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了你拂仲家小姐的面子，化妆舞会上也是，那么维护你，爱护你。”
他深吸了口气，心脏狠狠地酸痛起来，乍然之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能置身事外，早已陷入情网，只是被喜欢的人背叛的感觉痛彻心扉，话语也不由得带刺“庄梦妍，你好手段，难道你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接近我哥吗？”
话语那般锋利，尾音却在颤抖。
眼里也许有嫌恶，也许有痛苦，也许有难过，但这些庄梦妍都看不清，她早已混乱了，天台红灿灿的光也刺眼，让她的眼睛生生疼疼，涩涩的眼泪淌下，哭腔的语调，放不出一声委屈的冷笑“可是明明，是你，一直在把我往外推。”
走近几步，定定地盯着顾常延，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个角度能让他看见她眼底闪烁的泪光以及那欲说还休的怨怼“我的生活暗无天日，我需要光，可是如果属于我的光总是躲着我，我又怎么去分辨，哪个是你，哪个是他。”
“若是你的爱足够晃眼，我又怎么会被他人的爱冲击得如此混乱”庄梦妍顿了顿，撇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上涌的情绪，也许是胃里痉挛带来的恶心“既然我们彼此不信任彼此保留，那这份感情就到此为止吧，没必要闹得再难看了。”
顾常延的心，疼痛更甚，喜欢仍在，他舍不得她哭，却始终不愿上前，便看见庄梦妍通红的面颊被一次次湿润，虽委屈但倔强的眼睫不愿意垂下，她咬紧的嘴唇艰难地蹦出压抑的控诉“你明明也知道，我在经受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他如何能不知道，内疚又占了上风，所有的质问都化在了她哭红的脆弱之中，空气也软烂，他心甘情愿地放下，不再去计较，上前一步把庄梦妍紧紧拥入怀中，沉默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小梦，过去的那些我们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吧，重新开始。”
庄梦妍把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强有力的心跳，一次一次，心里的酸涩随着呼吸起伏，她没有回答，终是闭上眼睛。
同样敏感同样自我保护机制发达的两个人，却偏偏要相互触碰，无解无望的未来，可是少年不相信，以为爱能抵过一切。
实际上，庄梦妍心虚，她撒了谎，那瞬间想分手的冲动也许真是顺了心意。
可是顾常延认了真，把过去的小罅隙通通抛开，洗去杂质和尘埃，重新来爱。
庄梦妍没忘自己要代替班级表演，在顾常延的安排下与何瑾年一起排练。
时间定在校园祭的学校参观日，地点是学校的戏剧礼堂。
由何巧巧陪着父母，何瑾年才得以抽开身，顾常延自然没有什么长辈需要陪同，只是他话语中有意无意提及了顾明晏也许今日会来。
庄梦妍却神色平常，温声问到好久去排练。
学校分为东西南北四个湖，其中南湖紧邻的就是学校的大小礼堂以及歌舞剧院，但是一般组织上演的都是芭蕾舞或者歌剧，因为福斯尔国际高级中心隶属于宋氏集团下的私立贵族高中，所以为了讨好现在的宋氏的话权人宋书和，就在东湖边余留的范围里修建了一个主演戏剧和相声的礼堂，只是靠近东门离教学区甚远，是学生们口中的偏僻地，不是艺术节的时候一般鲜有人来。
一路上林荫大道上，皆是成双成对的父母孩子，欢声笑语充盈整个校园，目光所及都是陪家长逛学校的学生，脱下平日里的蓝白运动服穿上整齐雅致的校园礼服，年长者也都是西装革履和得体长裙，赏心悦目的一家人，衬得这里不像学校，像是皇家园林，但在一片热闹繁华中，庄梦妍却瞥见，不远处落单了的江媛。
想来是顾念婉身体不好又生了什么小病，遂来不了。
杨柳思好不容易从父母的生意场上脱身，想寻找何瑾年，谁知便看见庄梦妍一行人，问了周悟月才知，何瑾年与庄梦妍竟然要代表二班演出，相处的理由堂堂正正，她也无可奈何，排练又是正事，她不能任性地胡乱打岔，咬住嘴唇正憋气，扭头就看见一个人站在树荫下的江媛，背对她而站，似乎在打电话。
“还没有下落吗？”她的手拂过树干上的千沟万壑，沉声道“我知道了。”
只是扣住手机的手慢慢收紧，用力，是要扼杀什么的样子，黑色柔顺的齐肩短发随着风轻轻飘起几根发丝，遮住她浓烈的眉眼，良久的沉默，她才淡着声音道“不用再找了。”
挂了电话便见一个人走来的杨柳思，虽有重重心事但还是扯出笑容来应对“你怎么一个人？晶玲呢？”
“她妈妈好像病重转院，她请假去看顾了，今天没来上学。”杨柳思歪了歪头，疑惑反问“你为什么一个人？顾夫人没来么？”
江媛轻轻摇头“这么重要的学校活动怎么会不来呢，只是母亲说学校的湖漂亮，她想去逛逛，而我又被学生会的事绊住了脚，你也知道这种大型活动越多，我们学生会就越忙，实在是脱不了身，所以我只好拜托别人了。”
杨柳思点头，但眼神微微一转，又试探起来“唉，苏棠也没来，她好像几天没来上课，我听说好像是她家出了什么事……”
江媛佯装如梦初醒，轻飘飘地打断“就是生了病，也不是多严重，只是陶阿姨宝贝她，就让她在家多养了几天，你正好提起，我得个空闲时间得去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杨柳思没想到江媛会顺势对她发起邀请，原本也不是多亲近的关系，这一问，不论去不去都有些尴尬，她轻咳了两声，心下犯嘀咕，开始不自觉地怀疑流言的真实性，但面上还要敷衍几句，她也犯不着真要去探病“我去问问悟月吧，若她也要去刚好可以一起，就不用来回跑几趟去扰苏棠养病了，只是我现在老是寻不到人，她也真是，跟那个徐昊走得近，最近都不大理我了……”
江媛面不改色，微笑不言。
庄梦妍跟着顾常延和何瑾年横跨半个学校，穿过生物园外的两个操场再绕了整个东湖才走到戏剧礼堂。
礼堂规格相比于其他的稍小，但胜在典雅别致，依着阶梯设置了一排排的座椅，像整齐划一的哨兵，最前面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红色的丝绒幕布垂下是庄严肃穆的味道。
何瑾年坐在舞台边屈起一条腿就开始调试吉他，顾常延试着音箱和话筒，他们都忙着做准备工作，只有庄梦妍百无聊赖随便坐在观众席的座位上撑着下巴开始发呆。
“话筒好像有些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没开总闸，得去后台看看。”
顾常延蹙起眉，不确定地说到。
庄梦妍一听，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她连忙跑过去，跃跃欲试的模样“让我去看吧，一个人坐着好无聊。”
顾常延嘴角噙着笑点点头，何瑾年继续调着吉他的音，头也不抬对着脚步轻快的庄梦妍打趣道“够不到总闸喊一声，你可别乱按，要是弄坏了什么，我跟顾常延可不会帮你。”
“我才不会呢！”庄梦妍扬起自信得意的笑。
何瑾年看起来心情很好，映着温暖的阳光爽朗一笑，哼着小曲扫起了已经调好的吉他弦。
庄梦妍掀开幕布，顺着过道走到了幕后工作区，她看着门上挂着的名牌——化妆间，服装间，调控室……
找到了！她长舒了口气，但是当她想打开调控室的门却发现门被锁上了，她沉吟片刻准备原路返回找顾常延要钥匙，却在路过服装室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声女人的“嘤咛”声，以及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混合着高跟鞋撞击地面而发出的“哒哒”声，尤其刺耳，如遭雷击般庄梦妍不由得瞪大双眼，她顿住脚，愣愣地看着门口挂的写着“服装室”的名牌。
暗暗吃惊，又止不住想笑出声。
“你身上什么味道?”一道女声，又自问自答“橘兰……你换香水了?”
“嗯，这个味道，我喜欢。”一道男声。
模模糊糊，她听不真切，只觉得女声略有几分成熟低沉，不太像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