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韫披着外氅走到寝阁,看到魏云深派来的牵机。苏韫接了那字条,那牵机自觉走了。苏韫看了下内容,魏云深多方了解,得知了今日侯景上朝时提出的解决方案,同江年说得一般无二。
这南王侯景未必不知自己是替人开了口。只是,若是他知如此,用意又何在呢?
夜深了,每到夜晚,苏韫总爱多拿几只蜡烛。牵机虽好,只是牵机的保养实在昂贵。而之于她,好像还有另一重深意,她总不想回忆起的故事,故事里的那个夜。
破晓。
无遮大会进入尾声,今日的苏韫也是心不在焉。她不时地朝外张望,人流如潮,不见退意。
直至正午时分,仍没有消息。
今日御史台大概是听了侯景的主意,也安静了下来,还算清闲。江年则仍在解决着手中的案子。苏韫则不时也替他解决。午坐时分,苏韫打算去同泰寺了解些情况。
保险起见,她今日换了常服,以香客的身份走了同泰寺正门。
因值正午时分,此刻同泰寺门外人流所幸不多。她刚过正门,便有牵机跟着。小牵机一开始运行得还算顺利,不过受限于装备有些落后,似乎不够灵活。
在苏韫看来,这些牵机都是有生命的。不过寻常人,甚至一些牵机师,总把他们当作工具一般。
她向那小牵机报了位置,却没有响应,看来同泰寺的禅房并未有定位。她拾起那牵机,关了它的运行装置,将它带走了。
总不过花些银子买下便是了。
禅室中不见人,只见茶汤沸腾,烟气上撩。看起来魏云深刚走不久。
门开了,苏韫警觉。魏云深走了进来,发觉苏道亭正站在茶桌前望着他。他先是有些慌乱,但很快又强装镇定,道:“苏御史来了。”
“见过殿下。昨夜臣收到殿下来信,想必殿下今日也有话要对臣说。”
魏云深四下张望才阖上门,请苏韫坐上茶桌。
“方才父皇唤本王过去,侯景在向父皇进言。”魏云深的脸上看不出喜悲。
苏韫看手边茶盏未热,顺手烫了盏并调了膏:“应当是如殿下所说,侯景大人携了钱财,欲赎殿下回宫。”
魏云深瞧见苏道亭的动作十分顺手,有些迟疑,却没多想:“确是如此,不过,那住持看上去好像也并不无辜。”
“看来殿下是看出什么了?”苏韫并未告知魏云深自己的身份,所以也不能令他知晓同愉嫔娘娘的关系。
“一亿两的赎金,如此多的银两,令国库都吃紧,这慧照竟没有一丝犹疑的。”魏云深看到苏韫的动作,接过茶碗搭手,添注四分茶汤。
“当年佛祖涅槃前,魔王波旬曾说,到末法时期,其徒子徒孙会混入僧宝中,穿着袈裟、破坏佛法、曲解经典、破坏戒律。”苏韫腾出手,自顾自地讲了佛祖涅槃的故事,“殿下是怀疑起这慧照有问题?”
魏云深点点头,他幼时生于宫墙之中,开衙建府不过几年。许多事,他不过未曾见到罢了:“父皇或许就是被这慧照挟持住了。”
“既然殿下觉得有问题,那殿下想怎么做?”
魏云深一顿。他察觉至此,却也没有实证。他痛恶这慧照,但若真说的如何,他却也没了主意。一时没有了声响,他却也在细细思索。苏韫见了,不免好笑。她击拂茶汤,面色鲜白,盏无水痕。
虽如今有专门制茶的牵机,但有时候点茶却也要亲自动手才合适。她边调膏作画,说道:“殿下说得或许有理。这慧照出家前就娶过妻生过子,只是后来抛家弃子遁入空门,深受上一任住同泰寺的持慧定法师喜爱,不惑之时便做了同泰寺的住持。”
“竟是如此?”显然,魏云深并不洞悉市井,对于坊间的真假消息也并不知情。
茶成。苏韫缓缓收起工具,显得很从容:“不仅如此,他如今也并不干净。”
苏韫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她蛰伏已久。当年家中落败,她同母亲逃回祖父家隐姓埋名。孤女寡母,二人根本无立锥之地,好在苏韫还学有一身牵机的本事。靠着牵机,母女二人有了立身之本,而她在暗中也收集了些消息。只是因着身子,母亲也不愿女儿做这些事。
“苏御史又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魏云深当然惊诧于慧照的那些腌臜事,但同时他也怀疑起苏韫的话。
“有时候并不是我知道的多,只是殿下无从了解罢了。”苏韫送去一盏茶,自己也吃了一盏。门外,穿林打叶声,沙沙作响。
魏云深没有说话,他在静静思索着这话的含义。半晌,他抬起了头,苏韫又一次对上了那双乌黑的眼。只是这时,比起幼时,眼里好像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我开府不过几年,对民生世事也不甚了解,社稷政治也都是皇兄操心。我真的没什么用。”魏云深说道。若说起他的前半生着实太过顺利。
圣上醉心佛教,不近女色。后宫嫔妃不多,掀不起什么风浪。因此,子嗣也不兴旺。前朝事务有太子把持,太子兢兢业业,为人也挑不出错处。而魏云深,直至行冠礼封王也未经历什么大风大浪。
“殿下既已加冠,未来自然会见到更多。只是有些时候的真相未必比掩盖起来要好。”苏韫说道。
“你长我一岁,但我深知与你差得很远。”苏道亭之于魏云深,实在难以说清。他对苏道亭有嫉妒,但更多却是景仰。他二人靠牵机相识,愈比却发觉自己越是不如人。
一盏茶毕,门外,料峭秋风刮过。
“殿下,若是无事,臣要告退了。晌午逃到殿下这儿吃了盏茶,如今还得回御史台复命。”苏韫没有接话,逃避道。
今日回御史台的路竟有些漫长。不知是否因无遮大会的尾声使这儿也冷清了下来。
踏过青石板,苏韫心中并不是滋味。
她母亲两年前逝去,如今仍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只有复仇。
她一直等着查清真相的那天。她定要还父亲与兄长,还苏家一个公道!
那时接近魏云深,自然有她的私心,她希望能靠他替自己翻案。只是接触过后,才发觉他的赤子之心根本未曾改变。
他本不该搅乱这趟混水。他不该被自己带着,眼睁睁地看着人性的恶。
她怀疑,犹豫。
“怎的就又走到这南王府了。”苏韫睨着眼,只见门框上赫然三个大字——
南王府。
若说这世上还有第二件苏韫不得不做的事,就是她要亲自看着侯景死在自己跟前。
她没有多说,径自穿过了南王府大门,圆领长袍拂过街,就到了御史台。
大约是陛下传出回宫的消息,今日的御史台也消停了不少。
归去,今日无风雨,却也未现晴日。
又是这样一个夜,总让苏韫想起那个夜。
那一夜如往常静谧,那一夜她也如往常。母亲离去,她四下确认后,拿起了床边架上的弦纹孔雀绿釉青花瓷,一间密室打开,直通操作室中。
兄长知晓她喜爱牵机,便着人在后院布置了一间操作室。操作间竹柏影交错,若藻荇交横。苏韫很喜欢一盏灯下,操作牵机。只是自己的身子虚弱,母亲始终不肯让自己久留。她着人打通了自己屋子通到后院的路。每夜母亲离去后,只消拿起那青花瓷即可打开机关。她总爱在夜里拆解、拼接新的牵机,却也是因为如此,她的身子总不见好。
那日夜,她身边的探查牵机忽然有了动静。窗外的竹柏影簇簇浮动,有人偷摸着走过。她警觉,前去查看,却听着门外窃窃地,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只有剪影,大抵是个男人。直到其中一人开口,苏韫听出了那声音——
是侯景。
侯景家中不曾富过,家中务农。他自己又不争气,日日不务正业。一次讹上父亲,却被父亲看出他精通算科。父亲提点,让他考取了明算科的功名,后来又在父亲底下办事。他家世贫,父亲去了,还有寡母和弟妹要照看。父亲见他可怜,让他带着老母弟妹住在了自家。谁知这人游侠儿出身,却心比天高。
那日苏韫害怕极了,怕他将自己偷学牵机的事儿告诉父亲。后来此次回忆起这时候,苏韫总不禁后悔。那时若是跟上了,或许,她就瞧见了那日侯景诬陷兄长的证物了。
这些却都是后话了。翌日清晨,圣上降旨,命侯景与户部尚书柳尚恩前来查抄,最后竟抄出宫禁物品。侯景诬陷兄长偷拿了宫嫔的用物,甚至在进入后宫之时对柳尚恩的妹妹祥贵人不敬。
母亲带着她匆匆离去。那时的苏韫透过牵机,只看到家中大门大开,家中主仆都被押解鱼贯而出。
最后苏韫大抵只打听到:兄长在狱中承认了罪行,被圣上赐了毒酒;而父亲,被赐贴加官,绝望中死去。
苏韫恨极了侯景,恨他贪慕虚荣。自那以后,他飞黄腾达。知府,封王,一步步却是踩在父兄的尸骨上。同时,她恨极了那时的自己,当年一时的顾此失彼,竟这般误了全家的性命。
那时的苏韫哪里知道,自认为安全的机关,母亲只消进了自己的闺阁便可查觉到。母亲其实一直知道自己每夜研习牵机。
她更悔,悔不当初。
而向侯景复仇,已是她活着最后的意义了。
月下积水空明,她独自走进操作室,拿出了今日从同泰寺购来的牵机。她当时看见便觉得这牵机有些不同。
她近日翻阅一本有些散佚的古籍,得知一种可让牵机拥有自主意识的法子。她觉得有趣,想着自己能否制成。只是那古籍缺失几页,不好寻找。
她近日不断尝试,多次失败后,她摸索出了那核心的制法,如今便要看看究竟能否成功了。
她扣上腕扣,拆开那牵机的外壳。这牵机被同泰寺的僧人保养的不错,虽说内部有些老化,但是铜外壳却依然足够光亮,蒸汽装置有些落后,大致的使用年限也到了。苏韫思索片刻,拿出了前两日研制出的核心。那核心闪着蓝光,不知是否能用上。
她焊上方才拆卸下来的部分,关上那牵机胸前的机关。她屏住呼吸,只等着它开口。
那牵机立了起来:“主...人?”
那牵机开口,说话有些不利索。因为四周的零件苏韫还来不及更换,或许各方面的性能还不未完善。只是这结果却足以令苏韫欣喜若狂。
苏韫替他换上零件,难以压抑心中的喜悦。不巧的是,竟突然被划伤了手,她赶忙找寻放在周围的宽叶十万错处理伤口以防感染,却四下不见踪迹。
直到最后,她看着双手,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