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韫记得初见魏云深的那日是永观二十一年秋。
秋日多雨,尤其是这几日,当真阴雨连绵。
那日苏韫前往同泰寺,心神不宁。
南王府是从御史台前往同泰寺的必经之路。她停留、驻足。半晌,才再三告诫自己不该表露旁的情绪。
今日在京城的同泰寺召开了四部无遮大会,远近有名的僧侣都会聚集此处,也引得群众纷纷来凑个热闹。
不过这大会最引人注目的,是“皇帝菩萨”的亲临。
如今朝堂上早已吵翻了天。苏韫虽不用上朝,但人在御史台,倒也听了不少风语。
她观望四周,悄声走进了同泰寺的一间禅室,此处早有人等着她。
面前的男人手里拆解着一只傀儡鸟,也是眉头紧皱,她倒是先行了礼,等他发话。
面前的男人摆弄许久,却没有参透这牵机的构造,无奈放了下来。
“有什么消息吗?”他问道,口气有些无措。
“回殿下,暂时没有。但目前的意思,朝臣们那里依旧意见很大。”
他叹了口气:“只是父皇那里,又该怎么解决呢。”苏韫抬头看去,看到那身蜀锦制云纹的白色绉纱袍。再向上,一张剑眉朗目,眼神深邃的脸映入眼帘。
是南梁的三皇子——珩王魏云深。他如今年岁不大,开府封王不过几年,行事仍有些不够稳健。
苏韫没有说话,此事不好处理。被卷入这场风波,本不是苏韫所预料的。虽说自己也有心利用这事,只是如今被人推着走,也总得找得到方向,以防被人当作棋子。
“四下朝臣们都极力反对,无遮大会不日也当结束,那时陛下也该归去了。”苏韫劝道。
“这就看太子兄那里能否顶得住了。”朝臣纷纷上奏,太子那里怕是进退两难了。
“知道了。”他先是一愣,“本王送你出去吧。”
魏云深并未细细思索,不过是当年在宫中的习惯。话出口才想到此刻不在宫中,苏大人此刻怕是有些不便。
果然苏韫有些踟蹰,犹豫半晌。三殿下亲自送自己出去,显然有些瞩目,更遑论若是自己被发现会如何。
魏云深看了出来,说道:“现下人具在法堂,这禅室无人,不然我怎的会让你此刻过来。”他随意编了个借口,暗自松了口气。
“是。”苏韫还是起了身,跟着出去了。
同泰寺是圣上亲封的护国寺,楼阁台殿,九级浮图耸入云表。
雨过,初霁。一只牵机引二人去同泰寺的后门,这牵机还算灵巧,个头不大,蒸汽装置隐在内部,不会有什么噪音。
二人一路上没什么话。一是二人此刻都想着圣上出家这事。另一方面,苏韫此刻只是个正八品的御史,出现在同泰寺本就不合时宜,若是被发现同珩王殿下在一起又有麻烦。
穿过流水桥,人渐渐多了起来。阳光照进同泰寺,也照在寺内的各类牵机,照在外表的金属色泽尤为光亮。二人身边的这只,是珩王自己的。而同泰寺的这些——除去同珩王一样自己携带的人家的——大多是寺里的僧人们置办的。质量说不上上乘,但也算过得去,起码不会有大的噪音,也不会不时地宕了。
二人的行迹委实算不上隐蔽,周围自然也有人认出了珩王殿下。再仔细看去,却仍不识珩王身旁紧随着的人是谁。苏韫强装镇定,将头低了下去,希望别被人看了出来。
那人缓步走了过来,魏云深走上前,半身挡住苏韫。先前苏韫走得慢了些,如今魏云深侧身挡住,先了她一个身头。
“见过珩王殿下。”那人瞥见了苏韫,又寒暄几句才问道,“不知这位是?”
“给大人请安,小的是伺候珩王殿下的,方才走神,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珩王殿下身前,小的该死。”苏韫方才有些紧张,听到问话便连忙跪下。
她很机智,她的身形瘦弱,今日又着了一身灰色长衫外出,看上去倒也和珩王身旁的小厮差不多。
那人看上去明显有些疑惑,魏云深却不给他机会:“身旁的奴才不懂事,回去教训就是了。”那人又看了看苏韫,苏韫此刻却全然不敢抬头。
“有牵机做着,还要带着小厮做甚?”那人又问道。
“有些事还是下人做起来顺手。行了,本王今日有事,就不留大人了。”魏云深说。他不打算再纠缠。
那人自觉被下了逐客令,也不多说,识趣地告退了。
等到四下无人,苏韫才露出脸来。
同泰寺的浮屠塔一向辉煌,加之圣上亲自下令所建十方佛之金铜像,这里的香火从未断绝,也因此,独自到这里来面见珩王殿下甚有风险。
“这两日朝堂上有还有什么事吗?”魏云深心中其实有些后怕,方才若不是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怕是与苏道亭的事就会被发现了。
苏韫思忖半晌,道:“除了圣上出家一事,并无其他大事。不过,南王侯景这两日似乎很是得意。”
“知道了,无事你先回罢,父皇那边,我再多加留意。”
身前的牵机亮起了红色的灯,表示目的地到了。
“知道了,你先回罢,有时牵机联系。”
苏韫没有说话。
苏韫拢了拢袖口,雨虽说不大,却有些沾湿了衣袖。约莫回到了御史台,再拢袖,也干了。
方回到堂屋,江年就曳住她问:“你这是到哪里去了!”
苏韫挣开江年的手,问道:“你先别急着问我,你这是怎么了?”苏韫看他衣衫不整,着急忙慌,看起来又有什么急事了。
“你不知今日几位大人又在太子殿下跟前闹了。折子递上去,指着太子殿下的头骂道,既是说他枉为人臣,又说他为子不孝的,这太子殿下哪里有好脸色!”
“这不是很正常吗,前几日就该想到他们有这一折。只是这同你此刻这般有何关系?”苏韫递上盏茶,江年见状,也不顾什么茶便饮了。
“太子殿下也着急陛下的事儿怎么处理,最后还是南王殿下提出来个法子。你也知道咱们左都御史和南王殿下一向不对付,今日早朝回来,那脸色可难看了。”江年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一回来便说要查这两日的案卷。”
“诶哟那可麻烦了。”苏韫说道,但她确实一点不急,她手中的案子大致都结了,不过补个卷宗归档便好。
“你可莫说风凉话了。”江年说道,“不和你说了,我要去将现下了结的案子先归档了。”他将茶盏轻轻放下,回了室。
苏韫浅笑,也拿起了手边的卷宗归档。不巧,却是南王家的一件案子。
这件事原不是什么大事。
当时的南王尚未发迹,那时的邻居告他偷了自己家的畜生,最后当时的御史便是折中处理,草草了之。
如今的南王有了封号,也开了自家的府衙,这事不知怎么又被捅了出来。毕竟在如今的耕地上,牲畜并不多见了。苏韫估摸着是这家邻居想在此刻再讹上一把。
如今牵机的生产力足够惊人,早已到了能替代了牲畜甚至是人的地步。
此案不难,虽说会得罪南王殿下,但想来尊敬的南王殿下此刻也不在意这几两银子。她仔细地用小楷摹了字,结了这案卷,到最后也不过半炷香功夫。
闲暇之余,想起方才江年那话,南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解了如今困局?
苏韫一向对南王的事格外关注。
想罢,苏韫走到江年的台前,却只看到此刻的江年正带着一副腕扣,拆着面前的照明傀儡。他申请看上去严肃,好像遇到什么难题。
“你说整理案卷,现在却在拆这劳什子东西。”苏韫扣了扣桌,示意让她来。
江年摇了摇头,卸下腕上的腕扣交予苏韫:“道亭,这可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他会意,起身。苏韫就顺势坐下,她看了看面前的傀儡的内部,动力装置有些老化,内部也需要清理。
她用着旁人的牵机并不顺手,但处理些小物件还没什么问题。她拿出一支镊子,用刷掸去周围的脏垢,重新整理了装置零件,用牵机充能后,这傀儡便亮了。
她动作很快,对比起身旁的江年衣服褶皱,她甚至没花上什么气力。
“你这牵机也有些老化了,我建议你去重新置一个,不然换个蒸汽装置。”她把卸下的牵机交给江年,却只看到江年的一脸无助,揣着手中的傀儡无所适从。
“苏道亭,你说得简单,这蒸汽装置我又去哪里寻?何况我又哪里会装这个!”江年说道。
苏韫顿了半晌,才发觉不对:“你要是想要,直接同我说,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就等兄弟你开口了,这几日家中那人管得严,现下无钱,这不只能托付兄弟你了吗!”他阴谋得逞,笑得很是张狂。
苏韫没好气地翻开自己的工具箱,找出一个蒸汽装置,虽说不算太好,但是要发光足够了。她让江年清理出工作台,穿上工作服,卸下原来的蒸汽装置,又用牵机换上一个,灌上机油,这傀儡便焕然一新。
“好了,拿去吧,不过这蒸汽装置的钱你可得给我,否则我便将你在外吃酒的事告诉嫂子。”她卸下身上的工作服,却没有沾染一点污垢。
“兄弟帮我这么多,这些我还是懂的。”
“对了,你方才说南王殿下解决了那件事,究竟是什么法子?”苏韫没有忘记正事。
江年四下摆弄着那傀儡,说:“南王殿下这计也说不上妙,只是那群大人却都不曾提出来。他说既然皇上‘舍身’为僧,那么就得为陛下‘赎身’,才能请其回宫。”
苏韫想着,这计着实算不上妙,而她自己猜测最后也就是如这般草草作罢。只是很多人不愿开口,南王也不过替许多人说了出来而已。
又过半日,无话。
半霎,却已至散衙之时。苏韫没有多留,简单收拾便回了自己的宅院。
她的院落不大,也没什么下人。
夕阳落了,她只一个人坐在余晖下,露出半张脸。
南王侯景,这个名字今日出现了许多次。
苏韫抬起双眸,她的眼神里,似乎蕴含着些复杂的情绪。
屋外,已至宵禁。一切都静止了,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