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

    廊下青石板波光粼粼,可见昨夜下了一整晚的急雨,连檐上的麻雀都不愿下来寻食。

    刚立夏的天还有些微凉,严兰换了一身厚杉,蹚着水就往街心的莲绣坊走去。

    刚入门,便见崔妈妈拿着蒲扇一边使劲朝自己挥,一边走来走去的到各个绣品前摆弄查看,忙的脚不沾地,眼不离品,嘴上还不闲着,对着身旁的小厮不停交代些什么。

    “崔妈妈!”严兰拿着那绸缎小跑过去,人还未到,崔妈妈就焦头烂额地摆手:“哎哟我的天老爷啊!我这几日可是忙的很,没空看你那小玩意儿,你可别给我添乱了,等过了这两日,你再来吧!”

    近日各个绣坊都为郑夫人的生辰忙昏了头,若是别的绣楼遇上她,哪会与她说上什么话,也就崔妈妈见她可怜,隔三差五地接济一番。

    严兰笑了笑,举着绸缎到崔妈妈眼前:“妈妈,我这次绣了异面,您看看可好?”

    “异面?”崔妈妈双眼发亮,扔了蒲扇,立马接了那蓝白绸缎翻翻转转看个不停,一边细细摩挲那针线一边不住地赞叹,片刻之后,才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是你绣的?”

    “正是了,妈妈,您给出个价钱。”她笑意盈盈的,看上去满心只想卖个好价钱。

    崔妈妈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赶忙将她拉到一边追问:“你可将这绣品送与别的绣坊看过了?”

    “不曾呢!往日都是来妈妈这,我怎会突然去别的绣坊。”

    听到这,崔妈妈已然笑开了花,她堆起满脸的褶子,紧紧握住了严兰的手:“我的好姑娘,这几日你便在绣坊住下吧,帮妈妈绣出一幅山水异面团扇,此事若成,定不会亏待了你。”

    等的便是这句话!

    但脸上却带着几分为难和不安:“只是我阿娘……”

    话未完,崔妈妈就赶忙道:“你阿娘那由我去说,就这么定下来了!”

    严丹娘那可太好去说了,左不过几两碎银的事,若是给的多些,便是严兰去做何事她都不会过问。

    两日一晃而过,当崔妈妈拿到那绣着山水异面的蓝白团扇后,啧啧称道:“从前竟不知你有这等本事,这次,你可帮了妈妈大忙了,往后莲绣坊声名鹊起便指日可待了。”

    随即招来一小子,细细吩咐:“可仔细包好了,立马送到钱侍郎府中,若是损了一点,可仔细你的皮!”

    那小子连连点头:“妈妈放心,定安然无损送到。”

    严兰抬了抬胳膊,笑:“妈妈满意就好,只我昨夜不曾归家,这厢便回去照顾我阿娘了。”

    “是是是了,怪我一时太欢喜。”她拍了拍大腿,从荷包里取出一佃金交与她手上,“我多给你些,你找个旁人寻不到的地方藏起来,别傻乎乎地全交与你娘。”

    “多谢妈妈。”

    严兰转了身欢天喜地地往屋外走,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只是刚转了弯,脸色便暗了下来。

    她走进一丝绸庄,换了身黑裙,又戴了一顶斗笠才左右环顾地走出来。

    她醒来的第一天便发现严兰的相貌同从前的她有七分相似,除却一双眼长得比从前更甚妩媚,眼尾还多了一点红痣外,其他几乎别无不同,就是亲近人来看,只怕也会认错,是以在外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清风拂面,白纱微荡,她轻轻扯了扯,眼中沉淀渐渐溃散开来。

    往日,边境战事不断,天子虽忌惮霍家,但也得仰仗霍家,是以排面做的很足。

    她是霍程两大世家望族的独女,身份何等尊贵,虽教导不曾少,但因着父亲母亲纵着,所以人前乖张的很,连当时的皇子公主也能呛得,世家公子姑娘谁不捧着敬着,便是坊间也不会有任何闲话,谁叫她父亲为国守疆土,为民生烟火呢?

    可严兰不同,她总是低着头,战战兢兢,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吓破了她的胆,所以脸上就是有十分的颜色也只能看出一分来,一幅颓唐发旧的模样。

    按理说,重生一生,她只要借着严兰的身份唯唯诺诺一些,便也能安稳渡过这一辈子,可是……上辈子母亲眼角的那滴泪又明明晃晃地印在她的脑海。

    霍氏族人的忠烈却只换来满门凄厉的冤魂。

    她不能忘,也不会忘……

    她心中的仇,单靠她这副样子怎么能成事?还得表现的有些实力才能与狼共舞。

    她不顾被风吹开的斗笠,眼神坚定地往霍宅走去。

    斑驳厚重的木门一推便开,她原以为该是蛛网杂长,桩木乱倒的模样,再不然也该是灰尘漫天。

    绝没有想过府中仿若像有人住的样子。

    难不成?

    母亲……父……还在吗?

    她理智上有一万个理由推翻,但万一呢……万一那天发生了什么变故,她本也没亲眼看见不是吗?

    “谁在那?”一声惊慌尖锐的女声从后头传来。

    是兰亭的声音。

    严兰下意识地像隐藏当前身份,于是连忙将斗笠遮地更加严实,扭头便要走。

    “姑娘!姑娘!”兰亭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立刻便追奔过来:“姑娘,是你嘛姑娘!”

    严兰加快离开的步子。

    “姑娘,奴婢很害怕!”身后女子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求您看看我!”

    果然,下一秒严兰的腰身便被人抱住了。

    她叹了口气,索性将将手放下,露出了整张脸,定定地望下正哭得伤心的姑娘。

    “夫……夫人果真没有骗我,只是你怎么才来找兰亭!”兰亭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珠。

    “我原本打算隐瞒些时日的。”严兰扶起她,回想起从前,心中难过,也跟着掉了几滴泪。

    “你说母亲怎么了?”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嘶哑,“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

    兰亭擦了泪看着她有些茫然,刚要询问,便见她眼尾那颗红痣陡然醒目起来,她一怔,竟忘了反应。

    严兰摸了摸自己暗黄的发尾,决定还是告诉她:“我的确已经死了,如今这具身体是别人的。”

    她看着兰亭不可置信的摇头,拉着她手又重新道:“这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如今也尚未弄懂,你可信我?”

    “兰亭自然是信的,哪怕姑娘您换了模样,兰亭也一定能认出您!而且您现如今的样子分明就跟从前一般,这一定是老天开眼了,只是将军和夫人……”

    她眼眶发红,牵了兰亭的手往主院走。

    “奴婢无父无母,且奴婢性命是夫人所救,理应随夫人姑娘同去,但那日晚,夫人与奴婢说,有法子救姑娘,让我去城外赁一处院子,届时,自有人送姑娘前来。”

    她哽咽了一声,又继续道:“可奴婢等了两天,也没人送姑娘来,直到霍府被一场大火烧的一干二净传到城外来了,奴婢这才得知出事了。”

    一场大火?

    所以,什么都没有了对吗?

    不对,还有那日从宫中来监刑的两名武官,再不济还有带来的上千侍卫,她一个一个去找,总能问出什么。

    “奴婢知姑娘在想什么,奴婢早在一年前便去打听过了,那侍卫和武官不知何原因,竟全部陨身在那场火海里了,是以那日情形这世人再无人知晓了。”

    她拍了拍头,感觉十分的匪夷所思:“事情发生的如此离奇,前朝天子竟毫不过问,那几日,人人都传府里有妇人的啼哭声和少年郎的嘶吼声,想必这些,姑娘定有所耳闻。”

    兰亭看向她,见她神思恍惚,好似不是这世间人,她一慌,急急喊她:“姑娘不必怕,这世间传言哪一桩是由他们亲眼所见,不过口口相传,都闲得想说说热闹罢了,奴婢在此住了半年,不曾有这些声音。”

    严兰看向掌心,复又重新握住,低低呢喃:“母亲怎会怕死啼哭,便是哭了,我又怎会怕,我只求日日能听见。”

    “姑娘别伤心了,夫人若在,定会心疼!”

    是啊,家仇未报,与其躲在这阴私角落里哭,不如想法子杀了他们。

    当年之事迷惑重重,但无论是谁,真相大白后,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又拿起三支香,点燃后,稳稳插进了主院中兰亭置办的香炉上。

    她心中默念:女儿不孝,待大仇得报,定会下来向父亲母亲请罪。

    她知道若是父母还在定会希望她好好活着,不希望她报仇,可她注定没办法忍下这血海深仇,若日后碰着他们,怕是要被狠狠责备了。

    她抬起衣袖揩下最后一滴泪,站起身就往外跑。

    “姑娘去哪?”

    她得带兰亭走。

    她转了身从怀里取了那钿金子递与她,刚要交代,便见她急切摆手推辞:“奴婢不能要,夫人曾给了一些,奴婢这有许多,都跟姑娘攒着了。”

    哪会有多少,霍府遭难,钱财一律充公,母亲能给的无非就是一些首饰,一年了,又赁院子又要看顾这宅子的,只怕早已花光。

    她掰开她的手掌心,里面果然针痕错落,刚开始,她沉浸在伤心中未曾留意,以为只是陈年老茧,没想到这双手早不复从前了。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针眼,心疼地问:“疼吗?”

    “不疼!”兰亭眼眶红红的:“只要姑娘好,奴婢就好!”

    “我不再是霍家的姑娘,往后便叫我阿姐吧。”她将那钿金子强塞进她手里,见她仍然不要,无奈叹了口气:“拿着去街西租个胭脂铺吧,我知你懂些经营之道,帮帮阿姐,我日后恐需大量使银子的地方。”

    她这才将信将疑地接下。

    但实在忍不住问:“姑娘,你要做什么,奴婢……”

    “咳!”严兰不赞同看了她一眼。

    “阿……阿姐,我……我会好好赚银子的。”兰亭知道劝不了她,她心里哀叹,姑娘从小便十分固执,一旦下定决心,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她能做的便是听她的话,不拖后腿。

    严兰点了点头,正了脸色:“你可还记得从前赵府的刘管家?”

    一说起这个,兰亭脸上难见的笑脸:“当然记得了,从前阿姐去时,他都会吩咐丫头们准备很多糕点零嘴,有时公子……太子殿下不在,我也会有呢……”

    她小心往上觑了一眼,见她听到太子也并无多大反应,这才慢慢嘘了口气。

    “我往后出入怕不会那么自由,况我如今的样子同从前太过相似,京中大半权贵人家都曾见过,在还没有查明真相前,我必须隐在暗处,行动过密,怕是会打草惊蛇,所以,你可帮我跑一趟刘管家处?”

    “阿姐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两人就此分离。

    过了今日,郑夫人便会让钱侍郎来找她了。

    这异面绣虽说稀奇,但郑夫人若喜欢,尽可寻她人来绣,没有非让她来府上的道理,所以,稀奇的不是那团扇,而是母亲的独创针法,郑夫人深谙此道,一看便知,要不了多久,钱侍郎便会登门。

    近暮时分,严兰才从外回来,甫一开门,便撞见一肥头大耳,发须全白的老汗。

    她还未出声,严丹娘便勾住了那汉子的背,转头斥责她滚开。

    “阿娘,适可而止吧!”她一把拉开那汉子,叫她面对现实:“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将你放在心上,你何须糟践自己去寻那种人?”

    “你给我闭嘴!”意料之外的巴掌落到了严兰的脸上,连那汉子都愣在了原地,乍舌下披了件衣服匆忙离去。

    严丹娘应该是第一次对她动手。

    她阖了眼帘,直直地朝屋里走,自然没看见滴落在茶盏上的一滴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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