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宿舍那天，贺铖南叫了个司机陪着宛宛一块儿去学校，已经是九月份了，天气还是有些燥热烦闷，这段时间偶尔下雨，他畏寒，一件蓝黑的套头卫衣捂得很厚实。
宛宛坐在他身旁，车子开得很慢很稳，她闻到他身上清爽的味道，是家里的洗衣液。
刚认识的时候，贺铖南还是个心情不好就会抽烟的人，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清淡的烟味。这些年他身体逐渐变差，已经无法支持他再摄入尼古丁，慢慢也就戒掉了。
到了学校门口，司机替宛宛搬行李进去，贺铖南坐在后座上轻声开口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多吃点饭，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也别胡思乱想，好好上学。”
“好，”宛宛点着脑袋，“那我进去了二哥。”
贺铖南抬眸看着她：“去吧，放假提前和我说，我来接你回家。”
“嗯。”宛宛本来都已经走进学校里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突然转身跑了回来，站在车窗口喘着气，对贺铖南说：“二哥，你要是有事也和我说，好不好？”
贺铖南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有片刻的怔松，而后柔和了表情，说：“好，我会的。”
宛宛才又吸了吸气，重新折回学校里。
宿舍不大，十几平的一间小屋子，住了六个女孩子，她分的床铺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光线很好。
第二天才正式开始上课，下午贺星晚来宿舍找宛宛聊天，给她带了不少小零食，瓜子花生猪肉脯应有尽有。
“早上二哥送你来的吗？”贺星晚嘴里塞满了小饼干，说话声含糊不清。
宛宛点头：“嗯，帮我送行李过来。”
“我二哥对人很好吧？”贺星晚挑着眉毛，很得意的模样。
“是。”
贺星晚紧接着叹一口气：“唉，二哥其实只是从小就生病，经历了太多苦难，性格被磨得怪了一点，所以才会对外人没什么好脾气，但其实他对家人一直都是很好的。之前我还在国外夏令营的时候，他才做完手术清醒过来没多久就给我打电话说喊我不要担心他，那时候他嗓子都哑了，还要强撑着和我说话……”
“手术？什么手术？二哥他什么时候做的手术？”宛宛听到这里，惊疑地问。
贺星晚想起那时候电话里贺铖南气若游丝的声音，露出心疼的表情：“心脏手术，今年三月份，在Y国，后来他躺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下床。”
宛宛微张着嘴，眼神里透着不可置信。
今年三月，不正是她和二哥失去联系的时候？
她在满心难过贺铖南为什么突然不理她的时候，他却奄奄一息地躺在异国他乡，接受着可能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的手术。
宛宛之前听殷龙亦说过，只知道贺铖南不在云市，去了别的地方接受治疗，可她却从来没想到是一场这么恐怖的手术。
贺星晚又说：“二哥的心脏一直很脆弱，但是医院里始终找不到和他相匹配可以做移植手术的适配心源，他的情况却不能再拖了，只能做心腔修复，他那次差一点就下不来手术台了，昏睡了很多天……”
她突然开始哽咽：“二哥明明是很好的人，我也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些，我和他是一家人，可为什么他的痛苦我们不能帮他承担一些……”
宛宛一时间还是不能去消化贺星晚说的这些话，她的大脑这时候像停止运作了一样，根本无法思考事情。
她想起早上分别时贺铖南对她说有事会告诉她时候的神情，眸子微敛，嘴唇紧抿，虽然在笑，整个人却透着一股萧条颓败的意味。
二哥，你真的有事，会和我说吗？
你明知我牵挂你，却还是瞒着我，不让殷龙亦和我说实话，所以在你心里，我还是连妹妹都不是，对吗？
宛宛神思恍然。
贺星晚离开以后，她一个人呆坐在床上，想了很久。
脑海里只不断盘旋着一个想法，二哥，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可是很多问题，似乎永远也没有答案。
……
高中的生活总是着急忙慌，学业越来越繁琐沉重，宛宛曾经以为初三那一年的兵荒马乱已经是极致了，没想到相比较起高中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宛宛在学校里埋头学了一个月，好不容易熬到了国庆长假可以喘口气，下课回宿舍的路上听到身旁不断有学生在讨论这几天要去哪里玩，叽叽喳喳气氛很活跃，她抱紧了自己怀里的书，置若罔闻一样加快了走动的脚步。
回了宿舍洗漱收拾，宛宛拉上床帘躺下，照例拿手机每天给贺铖南发一条信息，说已经下课了，现在准备睡觉休息了。
贺铖南都会回复她，只不过有时是很快回，有时又是隔了一两天才回。她知道在家里他不经常看手机，只要收到回复知道他这个人还安好也就够了，其他的宛宛不多强求。
今天的消息发出去以后，出乎意料的是没过两分钟宛宛就收到了贺铖南的回复，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长假从明天开始有七天，她本来是懒得麻烦就打算住学校里不回去了，却得知放假期间食堂不供饭的消息，迫于无奈不能待在学校了。
其实也才和二哥分开一个月而已，宛宛却觉得时间像已经飞快转动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开始有些恍惚，一时间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了。
宛宛指尖按在手机屏幕上，回了一条消息：明天吧二哥，我自己打车回来。
“洛微？”这时对面床铺有个舍友喊她，“你的洗发水能借我用一下吗？我的用完了还没来得及买。”
新学校的老师同学都统一喊宛宛入学单上填的名字，她也从未再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还有个小名，宛宛这两个字好像就此停留在记忆里了。
宛宛的洗发水在柜子里，担心舍友找不到，她爬了起来从柜子里把洗发水拿给舍友，舍友对她感激地一笑：“谢谢哦。”
“没事。”
她平时在宿舍不是很爱说话，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几个舍友也都知道她的性格比较闷，很少主动找她搭话，但有什么需要的时候还是会对她开口，偶尔她需要什么时也会找舍友借，宛宛还挺喜欢这种相处模式，觉得虽然平淡，但也总有些起伏。
回了床上，宛宛拿起手机，只见屏幕上赫然显示了一条二哥刚刚发过来的信息：我已经在路上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十分钟后到学校门口等我。
这么快？
宛宛片刻不敢耽搁，赶紧又起来，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胡乱往里面塞着衣服和生活用品，动作有些急，发出不小的动静。
上铺有个姑娘探出脑袋来问：“洛微，你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啊？不等到明天了吗？”
宛宛说：“我二哥已经过来接我了。”
“真羡慕你，刚放假家里人就马上来接了。”
宛宛轻笑一下，没说话，兀自拖着行李箱出了宿舍门。
她就站在学校大门口等着，这时候门口已经停了不少张来接学生的私家车，她往旁边挪了挪，尽量站到了空旷显眼的地方去。
也就五六分钟差不多，有张黑色汽车在宛宛面前停下，轻轻鸣了一声喇叭。
随后司机下车，替她把行李箱搬进后备箱，她拉开后车座车门坐了上去。
车子里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贺铖南半边身体靠在车门上，睁着眼睛看着宛宛开车门的方向，见她上来对她轻一扬唇：“宛宛。”
宛宛张嘴：“二哥。”
他似乎又高了一些，脑袋几乎要顶到汽车车顶，于是只能稍微缩着一点身体，看起来有些憋屈。成了年的男孩子，身型臂膀已经有了男人宽厚有力的线条趋势，那张看起来长了不少肉的白皙脸庞也更加丰神俊朗。
“在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贺铖南拍了拍身旁的真皮座垫，示意宛宛坐到她身边来。
她听话地挪过去了，说：“都挺好的。”
“你呢？二哥。”
宛宛听见贺铖南极浅地一声笑：“我也挺好。”
“我们去接星晚，她在舞蹈学院。”
大概是殷诗雅的艺术天赋遗传到了贺星晚身上，她自小就对舞蹈表现出了超级浓烈的兴趣，几乎在刚会走路的时候就被送到舞蹈学院专业学习芭蕾，刚上高中就毫不犹豫报了艺术特长生。
星晚也才下舞蹈课，背着包站在学院门口踱着步子等贺铖南，宛宛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看见贺星晚外套下面穿着的优美舞蹈服，内心一阵羡慕。
汽车门打开，贺星晚一上车就看见宛宛，格外高兴地叫了一声：“啊啊宛宛，好久不见！”
宛宛笑着抱了抱贺星晚。
她看见车窗外的景象不是熟悉的去公寓的路，于是问贺铖南：“二哥，我们去哪儿？”
贺星晚抢答：“去吃牛排！我昨天有个在少年宫的演出拿奖了，二哥答应给我的奖励。”
“舞蹈演出吗？”宛宛问。
贺星晚用力点头：“嗯嗯。”
宛宛一侧头，看见贺铖南望着贺星晚的眼神满目赞许和宠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二哥，似终年积雪被阳光一点一点融化，露出最柔软最真挚的内核。
宛宛一时间有些愣神。
他们很快到了那家闹市街道上的牛排店，刚走进店里就听见婉转柔美的音乐声缓缓流淌在整个大厅内，环境优美，流光溢彩。
宛宛穿着学校统一发的深蓝色宽大校服套装，跟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不免局促地低着脑袋，跟在一脸兴奋的贺星晚背后，慢慢往前走。
服务生领他们到包间，贺星晚拿着平板一顿噼里啪啦地点菜，末了抬头看坐在对面的贺铖南，笑眯眯道：“二哥，你不会嫌我吃得多吧？”
贺铖南难得有这样好的闲情雅致带妹妹出门吃饭，得益于他最近好了许多的身体，胃口也跟着变好了一些。
“想吃什么就点，不用给你哥哥省钱。”他温和地说。
贺星晚得了令，喜笑颜开：“好嘞。”
“宛宛，你看看有没有你想吃的，随便点。”贺星晚点完自己想吃的把平板推给宛宛。
宛宛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挑的，就吃你点的就好了。”
贺星晚有点神经大条的，没看出来宛宛的不自在，刚想说那好吧，下一秒就听贺铖南轻声说：“宛宛爱吃虾，给她点上吧，喝的橙汁就好，我也要一杯。”
“啊……好的。”贺星晚低头继续在平板上划拉。
宛宛抬头看着贺铖南，他同样静静回望着她，那明明是很平静自然的目光，她却突然眼神慌乱地红了耳根，很快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一刻复杂的心情，霎那间只好像作案完毕正准备全身而退下一秒却被抓了个正着的小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惶惶不安，又无地自容。
身旁的贺星晚突然大叫一句：“啊这里还有烤羊排，宛宛你吃不吃，吃不吃啊？”
“吃，吃。”宛宛伸手摸了摸滚烫的耳根，心虚地捂了一会儿。
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摆了上来，贺星晚食欲大开，完全不顾形象狼吞虎咽了起来，贺铖南一边低笑一边和她说慢点吃别噎着。
宛宛第一次吃牛排，看着盘子里放的刀叉陷入沉思，拧眉回忆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人物是怎么吃牛排的。
她还在纠结到底怎么用，面前的盘子被一只修长分明的手端走了，贺铖南贴心地替她把牛排切成小块，包间里的灯是温暖的粉白色，他低头专注的侧脸轮廓清晰极了，削尖又立体，很像她曾经课上偷偷看过的漫画作品里的男主人公。
其实二哥还是瘦，虽然已经比从前胖了一些。
宛宛脑子里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切好牛排，贺铖南把盘子推回宛宛面前：“尝一下喜不喜欢。”
她叉进嘴里嚼了嚼，其实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满脑子都在想这是二哥亲手给她切的牛排。
二哥切的。
……
都快不能思考了。
宛宛腹诽自己真是没出息。
贺铖南吃得很少，外面饭店做饭普遍味道重，他吃不惯也不爱吃，浅浅尝了两口牛排，就放下了刀叉，安静看着贺星晚跟宛宛吃。
这时候他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没什么表情地按下接听键：“喂？”
电话那边听不清说了什么，贺铖南唇边的笑逐渐僵住：“知道了，我明天会去的……在外面……你不用管。”
贺星晚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宛宛一听二哥说话的语气就知道打电话的人一定是方彤。
“挂了。”很快，贺铖南掐断电话，站起身，“我去个洗手间。”
他走出包间。
走廊上有客人站在窗边抽烟，浓重的烟味蔓延到他鼻尖，他下意识吸了吸，有些心痒痒，手往包里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已经戒烟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