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还是那样的初雪天,城北那块的商业街还没建起来,那里还是成片成片的老胡同,天上飘着细雪,刚过九岁生日的谢连理和八岁的陆亭州如往日一样骑着自行车在胡同里穿行,车把手上挂着橘子,你一句我一句吵嘴一样的往家骑。
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的家门口热闹了许多,停着一辆价格不菲的汽车,年纪小的两人不知道那辆汽车有多昂贵,只知道它很帅,于是两个还没车门高的小孩打着赌谁长大能先买一辆这么帅的车。
两人一人一袋橘子还在争辩着,走近了才看到车头前蹲着一个小土豆。
小土豆扎了两个精致的羊角辫,穿得红彤彤的很喜气,怀里抱着半截甘蔗,平日里跟他们极其不对付的狸花猫在她手底下乖顺的不得了。
“这坏猫,怎么冲我们就张牙舞爪的。”小陆亭州忿忿不平,先出声了。
那小土豆才终于发现面前站了两个人,抬起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们。
“你们是谁?”小土豆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偏重的南方口音,娇软娇软的,咬字还有些不清楚。
“你又是谁?你在凌爷爷家门口干什么?”小陆亭州正为那只没良心的狸花猫生气,小孩子的情绪最是藏不住,说话的态度带着对那只狸花猫的不满,听起来有些冲。
狸花猫在她手下伸了个懒腰,仿佛是在怪陆亭州打搅了它的舒服日子,冲上来冲着他的腿挠了两爪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走了。
小土豆没有因为小陆亭州不友好的语气生气,而是抱着甘蔗站起来,他们才发现小土豆和他们差不多高。
她嘟囔着说:“你好凶哦,你们这里的人说话声音都这么大么?”
小谢连理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一边,弯腰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橘子,递给面前的女孩。
“你别生气,他是因为这只猫才不开心的,它老是找我们要吃的,每次吃完就翻脸不认人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它这么乖,你是凌爷爷家的人么?”
她接过橘子,礼貌的道了声谢,说:“凌爷爷?你说我外公么?”
“外公?”两个自小在北方长大的小孩似乎并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她费解的挠了挠头,随后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妈妈说,这里管外公叫姥爷。”
“栀栀。”三个小孩还没互相了解完,一道温柔的女声从院子里传出来,“妈妈煲了汤,别在外面吹风了。”
女孩回头应了句,然后冲他们挥了挥手,转身回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谢连理跟父母说起这件事。
父母似乎对这一家人的到来十分唏嘘。
小谢连理才知道,那个整天笑眯眯在胡同口下棋,给他们糖果吃的凌爷爷病重了,医生说很难熬过这个冬天,他儿子一家人日夜兼程从南方匆匆赶过来,为了看凌爷爷最后一面。
刚刚九岁的谢连理对死亡的概念还很模糊,听父母交谈也听得云里雾里的。
但是他们多了个新朋友,叫栀栀。
小谢连理和小陆亭州带着新朋友去掏鸟窝的时候,问过女孩的栀是哪个栀,她说了半天没说明白,最后拿了根棍子在地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栀”。
他们不知道新朋友全名叫什么,也没问过,只跟着叫她栀栀,谢连理觉得她像个明媚的小太阳,脸上总是挂着笑。
可惜和蔼可亲的凌爷爷最终没熬过这个冬天,在开春前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是谢连理第一次这么近的面对死亡这件事,他跟着父母到凌爷爷家吊唁,灵堂里有很多人,谢连理在人群里看到了栀栀。
她站在父母身旁,仰着头问忍着泪意的妈妈,她问外公去哪儿了,为什么家里来了这么多人?
“外公变成星星了。”她妈妈说。
葬礼后没多少天,她跟他们说,她要回家了。
陆亭州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没理解她说的回家是什么意思,还呲着大牙乐呵呵让她明天再出来玩。
而谢连理从小就是个人精,听懂她说的什么意思,笑容僵在脸上。
小孩子总是很难接受离别这件事,他父母总吵架,妈妈总是收拾行李要走,爸爸就只会在阳台整夜整夜的抽烟,他只能装病拖住妈妈离开的脚步。
他讨厌离别。
小陆亭州被揪走上补习班了,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小谢连理也不说话,蹲在墙角低头看蚂蚁搬家,留个背影给她。
她表情有些无措,跑过去蹲在谢连理身边。
小谢连理铁了心不想搭理她,余光看到她凑过来,撅着嘴挪远。
她也跟着挪过去,她往谢连理那边挪一步,他就跟着挪远,重复几次下来,小谢连理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走开!”
两个人认识了三四个月,他是第一次这么凶的语气对她说话。
她被吓到了,绞着衣服的手指顿住。
小谢连理正生着闷气,突然身边安静了,没多久又想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小孩子气性大好奇心也重,没忍住想转头看。
刚转头,面前出现两个小挂坠。
是两个打磨好的小桃核。
女孩灵动的双眼从挂坠后露出来,亮晶晶的带着笑意,像是盛一个星海。
“这个给你们,是外公磨的,外公变成星星之前让我给你们。”
“我也有一个。”说着她费劲巴拉的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你看。”
小谢连理撅着嘴,显然还是不高兴,倒是总归是愿意理她了。
“别生气了。”她把挂坠塞到小谢连理手里,“如果你爸爸再打你的话,你就去找外婆,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了,但是我跟外婆说了,让外婆保护你!”
小谢连理倒也没有真的生她的气,他知道她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去留,他只是不想离别,他不开心。
“你走了还会回来么?”小谢连理问。
她点点头:“明年过年我就回来了。”
“真的?”
“我跟你拉勾,你要等我回来呀。”
......
“妈呀,你怎么认出来的,这差别也太大了。”陆亭州啧啧称奇,很难把死气沉沉的宋栀和小时候的那个阳光明媚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也难怪他记不起来,小时候和宋栀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实在短暂遥远,对于他们丰富的十九年人生来说,更像是一段小插曲,何况后来凌奶奶也被接去了南方,宋栀再也没有回来过。
“桃核啊。”谢连理指了指脖子。
“什么?”
“她脖子上,也挂了个桃核,我一开始只觉得她身上的香味很熟悉,那天在便利店没找到那个味道,忽然记起来在她身上看见的挂坠,回到家翻出我那个桃核,才认出她的。”
陆亭州不可置信:“就这啊。”
“那不然?”
“你这也太草率了,万一不是呢,世界上磨桃核的人这么多。”陆亭州还是不敢相信宋栀就是那个栀栀,紧接着后知后觉的提取到什么信息,话头一转,“不对,也?你也有桃核?谢连理,为什么你有桃核我没有?”
“咳咳。”谢连理呛了一下,心虚的立起单词本。
一只手从单词本后伸过来压下,露出陆亭州带着假笑的脸。
“谢连理,你小子私吞了吧。”
“没有!”
“你就有!还给我!”
“没有!”
“......”
至于为什么明明认出了宋栀,却不和她相认,反而装作刚认识,两人默契不提,但是心里都明白。
宋栀现在的状态确实是不对,没有人知道她转学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为宋栀这十年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成如今没有活气的模样,她的心病很严重,或许根本不想见到跟过去有关的人,如果贸然拿出那个坠子,万一刺激到她怎么办?
认出她就是栀栀的时候,谢连理很错愕,情绪很复杂。
兴许他有点怪为什么她食言了,她没回来。
“不是拉勾了么?为什么食言了?”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为什么变成这样?”
谢连理想问她,可千言万语在认出她的那刻消弭。
他不知道怎么和她相认,或许她千里迢迢回到这里,是想埋葬过去的一切呢?
于是再见到她的时候,他把那个本该用来相认的桃核重新藏了起来。
她过得不好,那他就不当小时候认识的哥哥了。
至于那些相隔了十年的挂念和早已在十年流转里悄悄变化的难以言说的情感,即便是就此掩埋在风雪中,也没有关系了。
“学姐,这几天暖和,校体队和篮球队约了放学打今年的最后一场比赛,你去不去看?”
今天的稿件格外的多,广播的任务分给了纪秋,宋栀则埋在稿件堆成的小山里挑选要读的稿件。
“不去。”纪秋看不到她人,只听见她的声音从稿件里传出来。
“今天的稿子怎么这么多?”纪秋抱怨。
宋栀抬起头,头发乱糟糟的,她的表情明明跟以往一样毫无波澜,纪秋却感觉在那一脸平静中感觉到了些烦躁。
“应该是昨天的同学把这几天的稿件都搞混了。”
纪秋的表情一下就垮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当上的广播员,整理稿件都能把不是同一天的稿件混在一起。”
纪秋这种怨气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因为临近高考,广播室走了好几个人,为了填补空缺,就在新生里选了几个上来。
兴许是因为这里的广播设施实在是太古董,那几个新人搞不懂,短短两三天,出的差错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任是脾气再好,一通折磨下来也麻了。
纪秋仰头对着天花板哀叹了两秒,马上将这事抛之脑后,转头又问:“真的不去么?谢学长也在,他让我叫你一起去的。”
有几个字精准的击到了点,宋栀被折磨到麻木灰暗的眸子动了动。
她盯着手指沉默了几秒,再次回绝:“你去吧。”
说着又投入了整理稿件的工作上。
其实宋栀也应该跟那些人一样退出广播室的,可是当李主任来问的时候,却鬼使神差选择了留下。
这是她寡淡生活的唯一一点波澜,她想,也只能有这些波澜。
下午放学,宋栀随着人流往校门口走,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拥挤的人潮里,宋栀慢吞吞的跟着往前挪,忽然手腕一紧。
她猛地抬头,对上谢连理炙热滚烫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