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京城,卞安门,崔氏府邸。
“慢走,乐言姐姐!”
“且慢。小师傅,请留步。”
乐言身着素色袍衫、纱绢长裙,男孩送别声过后,正欲提裙越过府邸门槛,被崔府的丫鬟叫住了。
“我家公子不懂事,把学到的知识在宫中胡乱卖弄,被他在宫中的小朋友听了去。”丫鬟微微颔首,示以歉意。
乐言脑子轰的一响。
私自传授天象学,莫非是杀头之罪。她攥紧包袱,踮脚作势要溜。
为收集情报、查明两年前北澜与阳州交战的原因,她作为星象师一直在京城民间游荡。
至于为什么选择星象师这个职业,她所需情报的来源大户——京城官宦之家,最爱私下聘请一些江湖奇士,而星象师一行在其中稀缺又热门。
这些官宦之家,大多请她来教小公子、小千金们识别天象、辨别四季与气候,仅凭着天师母亲教过的知识,乐言说得有板有眼。一旦遇见让她预测政事要事的高官,她也能学着母亲的模样,照猫画虎胡乱解说,最后猜个结果搪塞过去,毕竟她真的不会。
因此结果往往只有三成是正确的。
偶尔她会被赶出大门。偶尔遇到追问的主人,她会无奈地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她就这样在京城生活了两年,收集到想要的消息屈指可数,但民间八卦却乱七八糟听了一堆,她根据八卦猜测结果,准确率大大上升了。
一来二去,竟在京城传得小有名气。
只是她没想到会传到宫内。
..
“小师傅,那人已在府外的马车内等候。”
“请问,府上有用来遮面的布料吗,方巾、团扇之类的…”
“多谢!借来一用,下次来时还!”在府上丫鬟惊讶的眼神中,乐言套上她拿来的面目狰狞的全铁面甲,摇摇晃晃的走远。
丫鬟远远的看她嘭地撞了马车沿儿,然后撩开车厢帘笨拙地坐进去,马车重重地摇晃了一下。
好一个武将府邸,崔氏府上只有行军用的沉重面甲,又搜集到一条没用的情报。
不过用来掩盖身份足够用了,必要时乐言准备跳车逃跑。
“切。”一声不屑的嗤笑打破了沉默。
打眼一看,马车内坐着的哪是什么“小朋友”,面前的分明是位气宇不凡的华贵公子。他身着浅金圆领飞鱼服,翘着二郎腿,纸扇轻摇,倨傲倜傥。
“还以为是能与宫中学士相媲美的老先生,没想到是个姑娘家。”飞鱼服挑眉道。
飞鱼服纸扇啪的一收,吊坠被摇的轻晃,细长的扇柄点了点乐言脚下的木匣,乘满金银铜板的木匣闪亮得像金色团花。
“…”
“先跟我走一趟吧。”
…
自乐言被那位飞鱼服带到一家官员住宅后,那年轻的宅子主人一直默默站在一旁暗处。眼光直勾勾地跟着她,在黑暗中发亮。盯得她不寒而栗。
那位飞鱼服则一直闲庭信步跟在她身后。她在宅子里不自在地左走走,右看看,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
宅子外门上的桃木板一侧被卸下,靠另一侧支撑着晃荡于门框上,原本悬于门首的门神图也不知所踪。
乐言走进宅内,脚下被硬物一隔。
低头一看,是块玉雕的八卦牌。屋内除此之外还有几块相同的玉八卦牌,正反面不规则地凌乱散在地上。物品之摆放实在阴险怪异,像是在进行一场奇怪的仪式。
“是厌胜术。”
乐言断定情况,引得二人饶有兴趣地向她侧目。
半晌,乐言又道:“…像是被诅咒了。”
“不用看也知道。”那宅主道。
“那公子叫我来是…”
“找出元凶。”宅主斩钉截铁道。
“做不到。”乐言在心里斩钉截铁道。
厌胜术,民间常见的巫蛊诅咒之术,轻则影响宅主气运,重则伤疾而亡。
厌胜术要破解掉不难,只需要销毁掉用来诅咒的镇物。不过让一个只会看星星的人来管这些巫术怪事,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公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乐言转头问那宅主。
“他风评不好。没有人不被他得罪。”飞鱼服失声笑道。
“说起来一代内阁大学士祁大人,就住在这种可容旁人随意出入的破房子里面?要不要本太子赏你一套宅子,保证是整个京师最豪华的,再配上几个家丁,保证一个蚊虫都飞不进来。”
乐言听着,心里一惊。
那宅主是个大人物。
祁景恒,祁大人。皇帝庭下权倾朝野的阴险臣子,乐言走街窜巷许久,也是听过诸多风言风语。据说他本人城府极深,妒贤嫉能、败坏朝纲,甚至自作主张生杀大事,那品行被施厌胜术都是轻的。
此事解决不了她绝对连宅门都迈不出去。
此时天色暗沉下来,乐言抬头看向夜空。日月五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正常运行,光色也无异样,天上一片安定。至少不会有大事发生。
绕到屋后再看,宅子边有片池塘,池子不深,乐言估计着是装点门面用的,水面上还飘着几片莲叶。
池沿内被贴了几张符纸。乐言拎起来其中一张对着月光看,笔迹并不流畅,像是儿童的描画。
结合安稳的天象,乐言心里有了答案。
祁景恒这时才从不远的阴暗处走近。月色盈盈如水,映在他脸上。
乐言只觉着那张脸有些熟悉,仿佛又见故人。不过眼前这人的身姿更为挺拔,轮廓更加成熟硬朗。
阳州那位林公子若是仍在世,必然也会像他一样风致。
人总是对熟悉的脸感到亲切。
“不知此种厌胜术是否已经起效,大人身体有没有受影响?”
乐言先道了一声得罪,挽起他的袖口来回翻了翻他的手腕检查,装模作样的摸摸脉搏。又转过身去,让祁景恒自己检查身体上的其他地方。
曾经林公子在花街上,温柔的将刀柄朝向乐言,双手递还她的贴身短刀。捧着刀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处尊养优下养出来的一双手。
他曾跟在她身后着急地摸出铜板给她付吃食钱,那手指白皙,连刀都不曾使过。
而眼前这人,指骨节同样分明,却粗糙有力,那是训练的痕迹。
“无碍,无碍。”
乐言检查过后,一边说着,抬手要帮忙整理祁景恒翻了一角的领口。
突然一脚踩到池边的水渍,脚下一滑。
她下意识想扯住衣领借力,但指尖触及衣布的瞬间自己缩手又躲了开来。那祁景恒却反应迅速,一手紧紧的搂住她的腰肢。
乐言被晃得一个趔趄,紧跟着差点贴了个照面,扑面而来的是满鼻淡淡的芙蓉香。
真的,与林公子如此相似。这种人,怎么会是奸臣呢?
刚刚身体晃动剧烈,乐言沉重的面甲因此一松,咚得掉进了池里。井中圆月破碎,激起一片水花。
乐言连忙伸手打捞,她手触池底,有异样之感,一经对照,那面甲触感、雕花、尺寸都完全重合。
她竟然捞出了三面一模一样的面甲!
崔氏宅邸中的面甲。
飞鱼服仰了仰头,示意乐言解释。
“没什么大事,二位放心。”乐言道,“屋内的是八卦牌,挡煞用的。正面朝外可趋吉避凶,反面朝外则作用相反。
它在屋内摆放得杂乱,必然怕被人发现,偷偷从哪扔进去的,比如半掩的门窗。”
二人顺着乐言的手摆的方向,看向墙面半撑起的窗子。
“还有这符,一看就是乱画的,撇捺都搞错了,笔迹稚嫩的像刚学会写字的孩子。”
“有两下子嘛,姑娘。”飞鱼服眯起眼,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继续。”
“哪家小孩子淘气罢了。”她轻松地朝着祁景恒笑笑。
“哪家孩子?”
乐言想告诉他就是她白天教书的崔家小男孩,虽调皮但聪慧。如果是那故人,他一定无奈笑笑,然后会揪揪男孩的鼻子原谅他,教导他下次要做个好孩子。
但下一秒祁景恒的话让她噤声。
“皇上最讨厌的就是巫蛊之术,容不得信奉此术的官员留在朝堂之中。”那声音阴冷而决绝。
完全不一样。
这人是皇帝庭下权倾朝野的阴险奸臣,不是记忆中与百姓打成一片的林公子。
“朝堂上是否有个崔氏的武将?”
“他家孩子?”
“不,”乐言摇了摇头,脑中回荡着崔宅丫鬟在她出门时说的话。“他家的孩子,可否在宫中有个“小朋友?””
宫中哪来的那么多孩子。除了偶尔进宫探亲的官宦之子,常在宫中的只有皇上的孩子,经常玩耍能成为朋友的,那只有后宫嫔妃的孩子了。
“那可就牵扯到后宫嫔妃了。”飞鱼服答道,他偏过头啪一声打开折扇。“怎么样,祁兄。让姑娘进宫找找?”
“咳。”祁景恒干咳一声,不做声。
“那,姑娘,感兴趣进宫来找找?”飞鱼服又将细长的折扇对准乐言。
乐言沉默着不敢表态,能不能进宫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她等待着祁景恒的回答。
“不必。经姑娘提醒,我已知晓是何人了。”
飞鱼服翻了个白眼,脸上写满了“无趣”二字,继而严肃地威胁道:“那屋后的邪阵,你也知晓?”
…
乐言和祁景恒双双低头,满脸黑线。
后院地面上毛笔与乱石摆做的图画,一个圆圈四个叉,是个小人,枯叶捣碎了盖在上面当作小人的衣服。
手法比幼稚的符文更为拙劣。
“这就是他说的邪阵?”
“不然呢?”
“好呆的公子。”
“姑娘真性情。人在宫中憋疯了就是这样子的,姑娘别介意。”
…
“那真性情的姑娘可以问祁大人一个问题吗?”
祁景恒点头应允。
“大人可否认识一位姓黎的公子?”乐言面向祁景恒,眼中饱含期待。
期待他认识此人,或是期待他被识破而眼光闪烁。
然而祁景恒仍然淡淡的,不为所动,她继续道:“或是大人家眷、胞弟、族人可有黎氏?”
“探那么清楚做什么?”祁景恒嘴上保持微笑,深邃的眼神却意味深长。
“你别装。”
乐言要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