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尸体被掀开、抛掷,最后软塌塌的与一人高的尸堆叠在一起。阳州战后不知名的残尸通常被卫所军一把火烧掉,以防瘟疫蔓延。
“毛丫头,再不走开把你血也给放了!”
“天天清理这些又臭又烂的尸体真是烦死了,今天哪来的这么多死人!”
前来的是阳州卫所副总兵带领的小支驻扎兵,他们负责守卫阳州边境的村庄。
“副总兵,大宁讲究入土为安,还是体面一些比较好。”林公子上前道。
“林公子,出兵划策全凭您定也就罢了,阳州兵就干点收尸的活,这也轮到您管的了?”
“怎么不能管!别说你得听他管,连那阳王…唔!!”
“姑娘你想让我掉脑袋是吗。”林公子不顾礼数地捂住乐言的嘴,暗自苦笑。
副总兵也并非无能鲁莽之士,阳州卫所的将领们也都是如此,卫所将士心胸中空有雄心豪策,因林公子一幕僚一枝独秀而无处施展。
因此尽管林公子甚受爱戴,卫所兵却看他不顺眼。
“唉,人在他乡,由不得自己…谢谢林公子和姑娘为我们说话,有这几句话就足够了,林公子心里有我们…他们也算没白白失去性命…”
村中如此大规模的混乱少见,附近路过的村哥里妇围上来看热闹,议论纷纷。
“多可怜啊,可惜是北澜人。”
“我家孩子看不了这些,怎么还不赶快处理掉。”
“这些外乡人,怎么死了还要占用我家附近的地盘?”
乐言听着风凉话,一脸不可置信。林公子手上一个没拽紧,乐言的衣袍擦着他的指尖滑了出去,只见她上前一步对着副总兵道:
“楮拉特部落来犯,守护你们阳州的土地是流离的北澜郡人。”
“他们不是战士,他们也是普通的百姓!这些人中近多半是北澜人,他们拼死搏斗战死在异乡!为的,却是你们阳州土地!”
她继续说着,再也难掩激动情绪,声音越来越大,掷地有声。
“百姓尚且如此,你们的君主听不见市井之言,看不到那如山的尸体吗!你们说阳王强大、阳州富饶!那你们的博爱主义、厚生爱民在哪里!?
漫长的沉默中,围观的人难掩羞愧的低下头,有人灰溜溜的离开。
副总兵顽抗着不做言语。从他侧后方,一位手持亮银长枪的女子上前,所及之处将士们纷纷为之让路。
“你的市井之言,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清冷,如冬日泉水,却分毫不减威严的气势。
那是阳州阳王家的大公主,杨瑞雪。
传闻阳王大公主年幼不羁,如今大了更是不苟言笑,阳王送她去卫所磨磨脾气,没想到她爱上了骑马迎风的自由快意,留在卫所至今。
“大公主。”林公子上前行礼示意,杨瑞雪回礼,面上冷如霜冻,眼底却藏不住讶异欣喜。
她与林公子相识多年,看在他的面子上,不动声色的替他解了围。
“马革裹尸吧。北澜草原虽回不去,就用忠士之礼就安葬在我国可好?”
“多谢!果然还是有好人的!”乐言总算舒展了眉头。
杨瑞雪下令打发众村民散去,又转头对林公子道:“林公子,此番平安归来,何时来父亲家复命?”
“大公主盛情难却,安置好就来。”
杨瑞雪点头应允后,扬马率先离去,留下那支默默挑拣整理尸体的驻守兵。
…
“我也想见阳王。”乐言垫脚,瞧她的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密林中,才敢再次开口说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林公子瞥瞥她腰间的短刀,道:
“先缓缓吧,我带你转转。”
乐言小时候曾随北澜商人走商道进入阳州境内,不过当时被琳琅的精巧商品迷乱了眼,满肚子撑着香馥馥的食物,毫未留意阳州的风土人情。
此刻走在阳州的花街上,她才发现原来街景比商品还美。
“好繁华,像过节一样!”
市井花街上,蒸笼中冒出热腾腾的烟火气,小贩的吆喝声、议价声响亮,满满的花团、花伞点缀于铺缘帷幔之上。细风斜阳,家家都点上了小灯笼,灯火色通明,千里红光亮。
“阳州的花街几乎都布置成这样,像你们扬鞭草原、煮酒豪饮一样,热闹的烟火气是让这里百姓感到温暖幸福的地方。”
人群熙熙攘攘,喧嚣热闹。
乐言大步挨家蹿来蹿去、挑选吃食,她一手拿着桂花糯米团子和白梨露,一手拿着团圆瓜,嘴里叼着桃花烧卖。
林公子则在后面紧紧跟着付铜钱。
“哟,林公子来啦!这位姑娘莫不是…” “嘿嘿,不开玩笑,林公子说姑娘爱吃,我也高兴,多送二位几个!”
“啊啊啊呀呀,见到林公子啦!”有小姑娘们在尖叫。
“姐姐,姐姐,花!花!”女人怀中的小男孩伸出小肉手,将一支桃红色海棠花别在乐言的束发上,奶声奶气地说:“像公主!”
乐言被小男孩哄得嘿嘿直笑。
但她眼神穿过人群,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那身影在一家商铺前挑挑选选,最后没有讨价还价,铜钱随着转身飘逸的马尾一甩而下,驮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包,嘿咻嘿咻地离开了。
那人似乎是刚才给他们解围的大公主杨瑞雪。乐言探头挤出人群,前方的金银饰品闪闪发光。
原来是一家金银铺。
那不苟言笑的杨瑞雪也喜欢打扮自己,怎么说也还是个姑娘家。
乐言似乎发现了她的小秘密,这样想着,不禁嘿嘿坏笑起来。
身边人群声再次嘈杂。
“林公子!上次你帮我们家搞起来的西洋苹果,今年长出来了。还好听了你的,那果子又脆又津,果然可口。改天路过,来婆婆家尝尝。”
“一定去,婆婆。不过隔壁酒楼尝试失败的新菜品还在我家堆着呢,等我都吃完,就去。”
“诶林公子!虽然客人不喜欢,但送给你的那些菜品都是用上好的食材做的,可别浪费啰。”
前来打招呼的人众多,林公子都耐心一一回应,然后不置可否地笑笑。
早知林公子深受爱戴,但拥过来的人群还是让她瞠目结舌,仿佛他一来,便成了花市的主角。
不过吃饱喝足,该想想正事了。
“你..还不去阳王那复命吗?”
“不急,他知道我不是招之即来的。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比如逛花街?”
“比如陪姑娘散心。”
黑夜笼罩,整条花街沐浴在华灯红通通的斑驳灯火之中。
风景美得像画卷,此时乐言莫名觉得气氛有些微妙,这短暂的沉默中她浑身都不自在。她抬了抬眼皮对上林公子的目光,来不及看清又飞速离开。
他笑起来眼下的卧蚕明润,即使她的眼看向别处,也在眼前挥之不去。得赶紧换个话题。
“…多谢公子……看!前面有人跳舞!”
一间酒楼前燃着灯火,有人在歌舞,火光盈盈。
乐言心虚时跑得飞快,几乎是瞬移般从林公子面前消失,不见了踪影。下一秒,林公子在歌舞的人群中发现了她。
乐言抬起双臂翩跹而舞,那是来自北澜的舞蹈,她赤色的裙摆旋转飞扬,像一朵绽放的虞美人花。
街边的姑娘们摇头晃脑地为她打着拍子,林公子在台下静静地注视这个灯火中明媚灿烂的女孩,嘴角不自觉扬起。
..
“对不起。”乐言把自己的小刀双手举起递给林公子,姿势像是谢罪。
“做什么?我一介草民,不会动粗的。”
林公子半开玩笑地说着,把小刀刀柄轻轻推回,示意她插回腰带间,接着继续道:
“这是北澜王给你留着护身的不是?留着吧,我相信你。”
“我不会再主动动用它了,林公子,”乐言乖乖道:
“不过我还是想见阳王。”
林公子一怔。
从其民见其君,至少对阳州百姓来说,阳王是一代厚生爱民的好诸侯王。但阳州对邻国刀锋相向百害而无一益,她想不通,或许只有亲眼见见才能明白其中的矛盾之处。
因为从方才开始,乐言的朱砂莲花链就冰得刺骨,似乎在提醒着她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仰头望,一条银亮弧线若隐若现地划过夜幕,弧线扫过明月的那一瞬间,铮亮刺眼!乐言脑海中,天师府上的古籍上的画面与此刻眼前的景象完全重叠。
彗星袭月,灾祸直指京都皇城!
“郡主等不及,不如即日启程。”
“果真?”
“果真,阳王府离这不算太远,不出意外明日一早就到。等我。”说罢林公子拎着钱袋便朝车马铺的方向走去。
他迈过店前门槛,马舍气氛却是黑压压一片。他迎面接上凛冽着寒气的目光,那眼神似乎在说,在此等待他已许久了。
“领诏。”林公子不知所以,但不失礼节地及时跪在地上。
只见面前人群中央一人身着飞禽云纹团领袍衫,那是礼部派遣的特使,奉命携带诏书出京。
“你身为阳州幕僚,于出征之际,违背君命,暗通敌军,此为明教罪人。宜律法处斩,以求国泰民安、社稷稳定。
钦赐。”
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乐言也忘记了,她只记得自己在原地等待了许久。等到市井上最后一家灯火熄灭,等到万籁俱寂鸦默雀静,又等到了天色微明。
林公子始终没有回来。
宁朝世武二十七年,阳州阳王杨高正得势,皇帝命阳州半部兵力一路北上收复北方游牧王国北澜郡。期间,阳王幕僚祁氏通敌,按条例处以斩刑。
林公子,十几岁追随阳王,成为阳州第一幕僚,助得阳州百姓安居乐业。天妒英才,一代少年奇士就此殒落。
世武二十八年,春季反常的降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人人都道是上天在告不公。阳州百姓雪中千里游行送葬,泪洒长街。
世武二十九年,阳王遇刺,刺客查明后消息不知被何人压下。
同年,达斡尔·乐言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