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澜郡,望都城殿。
华贵桌案上备了白玉奶茶与甜果,北澜贵族们在前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一场万众期待的宴会即将到来。
“听说,这次邻国阳州要派使者来!那公子年轻俊美,盛名远扬呢!”
“我知道!那公子与我们大郡主年纪相仿,说不定此次是为和亲而来。”座下女奴们叽叽喳喳讨论着等待宴会开席。
坐席上的北澜郡大郡主乐言此时吃着甜瓜咧嘴傻笑,眼眸清亮,像北澜草原上灵动的小鹿。
阳州与北澜郡毗邻,商道互通,往来多年相互情深意重。北澜的游牧一族奔袭于辽阔草原,相伴于延绵雪山,是宁朝最北部的蕃属国。
“来了,来了!”宴厅内有女孩叫道。
“在哪?”
“看看看,阳州使节旁边的副使便是!果然相貌堂堂!”
乐言坐在宴席边闻声抬头寻人,只见一位公子紧跟着使节,踏门翩翩而入,在众健硕的北澜男子中,显得气质出尘。
使节道:“许久未见,北澜王近日可好?”
宴会一片熙攘热闹中,北澜王张开双臂,道:“托皇上的福,托阳王的福,一切安好!”
使者又道:“殿下安好,阳州阳王特派使节前来献宝!”
“哈哈哈哈哈,何等宝物如此神秘,迟迟不肯掀开?”北澜王爽朗地大笑,立刻起身上前迎接。
“此乃无价之宝。”使节将装点华丽的宝箱呈上,乐言跟着女奴们一同面色喜悦的探头探脑。
北澜王上前一手掀开,宝箱内却空无一物。
“此是空宝箱?”北澜王语气下沉。
“此是空宝箱。”使节突然厉声而道,“此是空宝箱,需郡王的首级来填!”
宴会瞬间无声,空气凝固。
北澜王头上的青筋爆起,暴怒地抽出马刀顶住使者的胸腔怒吼发泄:“阳王!待我取你首级!!”
“阳州军队远道而来,招待北澜王于殿外,”使者显然清楚自己必亡的处境,在刀下开口,娓娓而道:“与城中。”
北澜武士们在慌乱中冲出骚动的人群,进城迎接阳州敌军,美酒瓜果尽然打翻在地。望都城内受惊的骏马疯狂乱踏,百姓的尖叫声、哭泣声、谩骂声此起彼伏,血流成河。
宁朝世武二十七年,阳州阳王杨高正得势,皇帝为打压阳州势力,命阳州半部兵力一路北上收复北方游牧王国北澜郡,阳王上书无果。
战火终降临于北方草原。
“天师大人!骏马金银按您安排早已备好,郡主可以出发了。”男仆进入后方营帐向北澜王后禀报。
此时北澜王后身着墨色华服正面对灵堂进行最后的礼拜,她解下自己颈上的朱砂色莲花链,给身旁的乐言戴上,接着为她理好拨乱的袖袍。
“抱歉,我没有天赋,我不是一位合格的天师,天灾可补,人祸难避。我无法改变我郡国终将残破的命运。”
她面对着乐言轻声道,但更像是对无数北澜百姓的忏悔。
她抚上乐言的锁骨,透过衣襟轻抚颈链上的莲花,朱砂似血,那是北澜郡主世代传承的信物,一代天师的证明。
她没有撒谎,她仅仅有几分观天预测之能。北澜王族的女子为天师而生,为天师而亡。莲花如链条般缠绕于颈上,如她从此以后的命运,将被天师这条路紧紧锁住。
这既是荣耀,也是逃不过的命运。
而她自己,作为百姓爱戴景仰的北澜王后、尊贵的一国天师,她即位以来稳渡天灾、修葺商道、平定部落突袭…人人都以为神衹显灵助力,其实只有她知道神衹从未附身偏爱过北澜的百姓。
因为既往的所有胜利都是实打实的坚强力量,和一颗爱民如子之心。
“母亲,母亲!你也走!我们走!”豆大的泪珠连连掉落,乐言眼睛含满泪水而模糊不清,只见母亲朦胧的身影,听见坚毅的声音,她道:
“北澜女儿气节从不输男子,乐言。”
乐言哭喊着被男仆拖离营帐,骑上骏马,按着规划好的路线向远方奔策离开,哭声远去,直至不见。
“母亲!”北澜王后仰天叹道,沉重的寒刀出鞘,披甲踏马冲向吼声漫天的军队,“我也成为勇敢的一国王后了!”
…
“去哪?我们无处可逃了。”路途泥泞,马车驾得颠簸,乐言此时也哭得无力。
北澜郡唯一毗邻国家是阳州,与阳州世代交好就是为了防止交战。一旦阳州起兵袭击,背后再无大宁国土,退无可退。
“去阳州。”
那男仆声音清朗,不同于北澜男子的浑厚豪迈。
乐言侧头一看,此人竟是那个副使!
“父亲竟然没有杀了你!”
“杀了我,你就真逃不出去了。”
公子长叹一声,继续解释道:“是你母亲托我来的,阳王北澜王世代交好,此次出兵是皇帝的命令,明面上势必不可违。”
“你是阳州人?”
“是。阳王幕僚,称我林公子就好。”
林公子,阳州第一幕僚。乐言远在北澜也有所耳闻,民间传闻阳州成为最大诸侯国全靠祁氏辅佐,阳王杨高可一日无武将,却不可一日无幕僚林公子。
乐言记得身为天师的母亲也多次夸赞他。母亲总是说,隔壁国的公子跟自己年纪相仿,在她还在奔跑着玩“狼吃羊”、“跑马城”的时候,隔壁家的孩子已经开始为国家出谋划策了。
乐言默默注视林公子的背影,母亲说的没错,他一言一行都比自己成熟许多,连个子都比她多出来将近两个头高,更显得她像个小孩子了。
“到了。阳王为安置北澜郡流离的百姓,在附近留了一块地,虽是个偏僻村落,郡主在此暂且能保证安全。”
林公子缰绳一扯,驻马停留在此。
北澜流民已聚集了不少,无论男女老少都奔波得面色憔悴,不顾外人均席地而坐。
乐言的面色也不红润。又因北澜百姓长年草原游牧、无事不登殿,他们也自然认不出来面前的正是郡主。
乐言摸了摸满是金银盘缠的布包,刚要上前一步,被林公子一把拽了回来。
只见那前方聚集的不仅仅北澜郡的流民,还有阳州本地的农民。
“天杀的阳王!等我攻下阳州,我要砍下那阳王的脑袋!”
“到底是谁的错,这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啊?”
“你们阳王就不是个好东西!残暴无理!”
“你这么看不起阳州人,倒是别来这避难啊,姑娘你说是不是啊,你是阳州本地大小姐吧?”
“诶?刚才那个富贵姑娘和公子呢,怎么一眨眼不见了?”
乐言二人正躲在侧方密林中,因为刚在流民百姓的七嘴八舌外,她还听到了熟悉的、无规律的马蹄声。
“中央的巡检军?”灌木丛中,透出乐言眨巴眨巴的小鹿眼。
“看着不像。”旁边灌木丛中也透出一双眼,那眼睛只是冷静地眨了眨。
“楮拉特白旗,是游牧部落!”乐言失声叫道。
她记起那飘摇的白旗,它的出现总是伴随着铁蹄踏踏。
那是活跃在北澜郡草原与阳州城附近企图扎根的部落,趁北澜郡与阳州战乱,侵占土地!
“楮拉特部落领袖从不甘心归顺北澜郡…”
“也不会甘心归顺阳州。”林公子反应迅速,立刻下定结论:“他们要抢!我去找驻扎兵,你千万不要动!”
一阳州老农道:“他们又来了…北澜人,去别处流浪吧。”
另一年轻农民也道:“我们的家乡也难保啊,得拼命了,老乡们!”
阳州百姓抄起铲地的铁锹,站到老农身边汇聚。
刚刚还与其拌嘴的北澜强壮的男子们此时竟也自发主动站到了队伍中,与阳州百姓共同组成一道人墙。
乐言看不下去,猛然从灌木丛钻了出来,急得脸着地摔了个趔趄,再站起来时,满脸的泥土枯草。
对峙中的两群人没有侧目这个外表柔弱的姑娘,她隐隐不爽。
“可别瞧不起北澜郡主啊!”
说着她首当其冲从腰间摸出她的贴身短刺刀,眼疾手快刺得敌军前马蹄血肉模糊,一匹骏马翻身摔倒,砰得一声响,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楮拉特人头着地摔落。
交战一触即发。
众人士气大增,大吼着冲上前去!
曾经辽阔的草原上,她的北澜王父亲最喜欢参与她的“跑马城”游戏,不过父亲总有一个要求,抓马时每个人都要使用未开刃的短刀,生生把“游戏”玩成了“训练”。于是日复一日,乐言使用短刀技巧愈发熟练,愿意陪她玩“跑马城”的孩子也越来越少。
很多年之后的今日她才知道,那是父亲言传身教给她的防身之术。
即使流离失所,勇士仍能战斗。没有铁甲、烈马与刀枪,仅凭一身铁血,百余名流浪百姓赤手空拳的临时组成了一支平民军,手握铁锹、碎石、长木杆,硬生生抵抗。
当最后一位勇士跪着倒下,阳州驻扎军终于到来。
林公子踏红色骏马在最前方领队,他举手一挥,训练有素的驻扎军风一般冲向敌方。
顷刻间,横尸遍野。
林公子四处观望,慌乱寻找熟悉的身影,见她抱膝坐地,面色才舒展开来,他大喊:“郡主!”
“没事了。”林公子轻触乐言肩头安慰,发现她浑身颤抖。
乐言不语,自顾自啜泣着,细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哭什么呢?哭她终于活了下来,哭她被践踏的北澜郡国,哭她流离失所的子民,哭苦难中仍并肩作战的、善良质朴的盟国百姓。
“他们的尸身无法回到草原安葬…”
“抱歉。”林公子用衣袖沾了沾乐言脸颊的泪水,任她靠住自己,袖口氤氲了大片泪渍。
在这战乱的时代,活人尚且苟且偷生、无路可走,连死人也无法走好黄泉路。
“喂!那边的,起开,别挡路!”后方传来一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