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邢千山又做了那个噩梦,只是梦中少年的脸上不再缠着带血的布条,而是戴着汪随精美的面具。梦醒后她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因为思绪万千导致脑子一团乱麻,根本睡不着。所以,她早早就起床,打算去不问天跟师父聊聊她怀疑汪随的事儿。
不问天的全称是不问天医行,它是焕京最大的个体医疗场所。创始人是诡医项川,一个医术高超却个性诡谲的人,他有时爱财如命,有时又视金钱如粪土。富人求他问诊,非百金不往,穷人找他看病,不但免诊费,还白送人药材。每个月还会率弟子为穷人义诊三天。某种程度上来讲,算是劫富济贫了。
这些举动让那些富人非常不爽,可即便这样,也没人敢去招惹他,毕竟“断生死,不问天,诡医敢比阎罗先”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他除了擅长救人,还擅长下毒,得罪他的代价非常人可以承受。
性格古怪的项川几乎没朋友,也就和万剑门门主邢逸珩走得还近些。邢千山八岁那年被人下蛊,整整三天三夜低烧不退,胸前还长出一朵血樱。纵然他是诡医,也束手无策。
待她退烧后,项川收她为徒。师徒二人一同前往巫蛊之乡峻西,想寻找解蛊之法。直到她初潮来临,邢家都没找到那少年的踪迹,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回焕京等他来寻人。
这五年虽没解蛊,但时间也没浪费。峻西蛊盟圣女看邢千山天资聪颖,又刻苦好学,就收她入门下。因此,她除了擅长医术和毒术,蛊术也不弱。
为了培养邢千山,两位师父真可谓煞费苦心,长年累月对她花式下毒,什么五花八门的手段她没见过?旁人想对她下毒,至少得达到她两个师父的水平。但她想对别人下毒,却是小菜一碟。
“你想对汪随下药,然后把他扒光了看他身上有没有血樱?”项川放下毛笔,离开书桌,走到邢千山所在的圆桌旁坐下,对她这个简单粗暴的计划表示质疑。
“是啊,这个办法最快。”邢千山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乖巧地给他倒了一杯茶。
“因为他的瞳色,你就确定汪随是那个少年?峻西至少有两成人的眼睛都是琥珀色。”项川觉得依据不足。
“可浅到快变成金色的琥珀眸子很少见,师父您是,那个少年是,还有就是汪随。”邢千山坚持自己的判断。
“他若是那少年,你当如何;他若不是,你又当如何?”项川见她心意已决,便问她后续打算。
“要是他身上有血樱,我就给他下毒,威胁他老实交代,否则就不给他解药。要是他身上没有血樱,就帮他把衣服穿好,当什么都没发生。”邢千山身为医者,不是没见过男子裸身,说起这个话题脸不红心不跳,非常坦然。
“话虽如此,前提是你能对他下药。”项川一针见血指出最关键的一步。
“这倒是个问题。”本来信心满满的邢千山瞬间泄气。汪随身边有个对他寸步不离的保镖,虽然没交过手,可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此人是高手。想对汪随下药不可硬来,只能智取。
“还记得捕虫堇吗?”项川提醒道。
“记得。它们会散发香甜吸引虫蝇,然后黏住它们慢慢吃掉。”邢千山自己房间的窗边还摆着不少,用来防蚊虫的。
“高明的猎手……”项川说了一半。
“都会伪装成猎物。”邢千山接另一半,“师父我明白了。既然汪随把我当猎物,那我就继续扮猪吃老虎,随了他的意,多与他接触,然后再伺机动手!”
“对。”项川认同地点点头,随后又补了一句:“所以捡日不如撞日,今天你就去暖玉楼订一桌酒席,明日请为师和你同门吃顿饭。让汪随以为你上钩了。”
“师父,我怎么觉得你想打牙祭是真情,帮我出主意是假意呢?”邢千山总感觉被项川算计了。
“胡说,为师这是在帮你,给你一个去暖玉楼的机会。”项川一本正经道。
“徒儿谢过师父。”邢千山垮着一张脸,敷衍地拱了拱手。
“唔……我一个,你一个,加上你八个师兄弟,正好一桌。菜式你看着定,我们都不挑食。”项川摸着胡须,笑眯眯道。
他见邢千山半天没反应,便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师父,你这样很像在卖徒弟!”邢千山噘着嘴,一脸委屈。
“你想啊,既然汪随对你示好得这么明显,那他知道你明儿要去,肯定会找机会来见你。而师父正好也在,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了?到时我帮你试试他的身手,以后你要下手把握会大一些。”项川本来不想解释,怕邢千山知情后反而容易露馅。但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徒弟,他是真的没脾气,当掌上明珠一样疼爱着。
“要能得手自然最好,要是失手,师父也有办法圆过去,不会让那小子针对你。”项川一改方才玩笑的表情,认真道。
邢千山闻言感动地圈着项川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在他胳膊上蹭了蹭,娇声道:“师父最好了,最疼小七了。”
“唉,谁让你几个师兄弟都不争气,最能耐的老三也才学了我八成本领。而我这一身医术却被你学了个十成十。你要是早早去见了阎王,谁来继承我的衣钵?”项川无奈道。
“师父,说反了。是您疼我才尽心传授医术,而不是我医术学得精才疼我。虽然我五岁就没了娘,八岁被人下了蛊,挺倒霉的,但也因为中蛊才拜的师,多了个人疼我。”
“您虽是男子,可我觉得您就像我娘一样。很多姑娘家的事儿,我爷爷、我爹和我的哥哥们都没法和我说;家里的嬷嬷丫鬟们怕说错话,也不会与我多言。只有师父您,不但耐心地为我答疑解惑,还能让我撒娇。”
从小邢千山就很懂事。她知道自己身中奇蛊,非但没有哭闹,还反过来宽慰大人们,说有十年时间,肯定能找到解蛊的办法。
在离开焕京之前,她都安之若素,与没中蛊之前无异。直到护送他们师徒到峻西的邢逸珩离开后,她才第一次情绪崩溃地抱着项川失声痛哭。她哭了整整两个时辰,哭到她嗓子哑了,人累到昏睡过去才作罢。
她不能接受,她对少年施以善意,却被他以怨报德。他轻薄她,对她下蛊,威胁她等侯十年,还扬言要娶她为妻。她怎能与这般可怕的人共度一生?因此,她勤练武艺轻功,苦修毒术蛊术。若是将来为了活命不得不屈服,至少有可以对抗他……或者说,逃离他的实力。不会被他胁迫一世。
“您要是女子该多好。我就撮合您跟我爹,这样我师父和娘都有……哎呀!”邢千山吃痛地放开项川,腾出手来揉着自己被他敲过的头。
“越来越口没遮拦了。”项川没好气道,“上午没事儿?”
“没事儿。订酒席不用这么早。”
“那跟老三出诊去吧!”说完,项川起身坐回书桌那儿,继续练字。
“为什么派我跟去?”邢千山不解。
“刑部侍郎的千金病了一个月,老三去了几次都不见好转。这次你跟着,看看哪里出了问题。别砸了不问天的招牌。”项川的三徒弟林泽兰,是他九个徒弟中,医术排第二的。这病一个月都没起色,若非心病,就是人祸了。
“好,我这就去找三师兄。”邢千山说完,对项川行了个礼,便小跑着去找林泽兰。
邢千山是骑马到不问天的,正好可以带林泽兰一程。二人也不急,边聊着王时月的病情边慢悠悠地到了王家。
他们到了王时月住的院子前,出来迎接的是她的贴身侍女袁清。说是侍女,可穿着打扮却是小姐的规格,单她手上的象牙相思子手串就价格不菲。看来王家对她很不错。
袁清见到林泽兰身后跟着的邢千山,表情明显一滞,但很快就掩去眼中的不悦,对他们福了福身。“这位是……”
“我是林大夫的师妹邢千山。”邢千山笑容可掬道。
“哦,袁清见过邢大夫。”袁清听说她是大夫,非但没有欣喜,反而多了一分防备。
她这反应让邢千山颇感玩味,多个大夫多个帮手,不是更有利于治好王时月的病吗?她怎么一副不太乐意的模样?
“小姐已经醒了,二位请随我来。”打过招呼,袁清便带他们前往王时月的闺房。
“小姐,林大夫到了。他还带了他的师妹邢大夫过来。”袁清立于门外,对屋内的王时月禀告来人。
王时月并未马上回应,而是等了一会儿才说:“请邢大夫在小花园稍后,林大夫进来诊治便可。”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明显的倦意,还中气不足。
来王家的路上林泽兰已经和邢千山描述过王时月的症状,她因脾气不足导致肢体倦怠,气短懒言。喝些补中益气的汤药,注意饮食休息,再适当走动走动,按理说六七天就会好转。可都过去一个月了,她还是这般睡不醒的状态,邢千山盲猜她没好好吃药。
“王姑娘,你不用不好意思。我是姑娘,我师兄是男子,我去给你诊治不比他更合适?而且我的医术不比师兄差呢!”邢千山不死心地朝屋内大声道。
“多谢邢大夫好意。一直都是林大夫帮我诊治的,就不劳烦邢大夫了。”王时月拒绝得很果断,邢千山只能作罢。她对林泽兰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然后乖乖地坐在小花园的石鼓上赏花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