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响，曲正高。
小祯独坐镜前，卸去一身金银累赘。
待下红妆，她端详了镜中人片刻，继而吹熄燃烛，返身窗前。
静看烛台之上，余烬星点，牵扯出袅袅烟丝，奔赴悬月。
“西南两洲沦陷时，魔修猖狂，叫嚣修仙界无能人，气煞我也！但使元婴大能飞身至，叠水奔流魔障开，云头千步砧如雷，当属……嗝，当属咱们临仙城主头功！”
“是极，道友所言是极！但闻魔修一去，西南两洲势力亦算作推倒重来，也不知会便宜了哪家——”
“管他便宜哪家！烦尘当过，喝酒为先！此酒甚香，就如，就如……小祯姑娘身上飘来的脂粉味儿，嘿嘿嘿嘿……”
小祯：“……”
距离“天魔关大捷”的消息传回临仙城，已是数月有余，随着魔修大军兵败如山倒，血气如潮水般退却，城中张灯结彩，人潮涌动，转瞬恢复了往日喧嚷。
小祯当下身处的“问缘楼”，更是昼夜不歇，歌升舞狂。
问缘楼，俗称鼎楼。是修士们饮酒作乐，以采补、双修之术精进修为的地方。
魔修作乱，小祯流亡半路，有幸被鼎楼主人丽娘救下。
无以为报。
虽作炉鼎一员，却不得行业要领，要等教习结束后才能正式更名，挂牌迎客。酒却是没少喝，练得一身劝酒本事。丽娘时常携小祯作伴，挽臂而行，在客人跟前露面。谈及身价，却总是推诿——小祯虽美，却还未成器。
这是丽娘的惯常手段，只为吊足修士们的胃口。实则待价而沽，等着临仙城最大的那条鱼儿上钩。
因此，小祯不必陪客至深夜，早早歇下，于闲暇中思乡片刻。
可浮世扰人闲。
廊下，人影绰绰，交杯换盏，修士官人搂着姑娘频频路过，嬉笑打骂，最后演变成两三句不能入耳的胡言乱语。
她听得，都听得。唯独听不得，昔日故人喜相逢，春来旧燕竞归巢。
小祯伸手阖窗，褪衣上塌。
心中怅然。只剩下她了。孑然一身，无家可归。
她原来的家在哪呢？
小祯不敢提，也不能提。哪怕是忆及些许，睡梦中亦如恶魇缠身，汗流浃背。
随之惊醒，已是夜深人寂。蓦然发现，她的床头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修。
面目模糊的白衣男修。
他似随风潜入夜，被飘忽的月白帐纱掩去了轮廓，淡薄得几近消散。
小祯张嘴。
不能呼，不能言。恍若仍在梦中。
“姓名。”
他的声音如幽谷碎玉，犹有余响。
随着话音落下，封住她口舌的禁制全消。小祯不自主地飞快吐出两字。
“小祯。”
“姓、名。”白衣男修笑了一声，声音逐渐趋于真实，“姓小，名祯么？”
“……”小祯咬牙不答。
心中百转千回。自离开故土，小祯许久不曾好眠，噩梦连天，循环往复，她早已无惊无怖。
今夜梦境安稳，还出现了一名陌生男修，她倒是觉得十分新鲜，目光不免在他身上流连。
当然也有困惑。
他打探她姓名，意欲何为？可转念一想，总归是梦。
小祯心下稍安，言语也放肆起来：“前辈大可不必给我好脸，想问什么，直接搜魂便是。”
“罢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来历。”白衣男修言语不徐不疾。心道，此子竟能抵御他的真言术，可见心性坚韧，而后似看穿了她心中防备，不意继续为难，“我有几问，你如实作答。”
小祯闭口不言。
“有赏。”
“哄小孩儿吗？”
这副不为财帛所动的模样，令他想起了一位故人，轻呵一声：“小倔驴。”
小祯并不迟钝，觉察到他修为高深，却对她毫无邪念或是杀意。言语反而透着几分亲切，几分纵容，倒像是途径此地，顺路看望小辈，问她个头长了几厘，有没有好好吃饭？
然而，小祯在这世间，早已无亲无故。
入梦术，是元婴大能方可施展的神通，她并无这般实力卓绝的故人。
因此，更信他诞生于她的神念，是照她七情六欲捏造的梦中人。
气氛诡异地僵持，小祯索性闭眼，复而瞪大，这梦，怎么就不醒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小祯心道，元婴修士，定力和耐性是一等一的好，想来这梦里的也不差。
入定？她休想比过他。
小祯猛地撑塌而起：“前辈要我答疑，不难。”
“怎讲。”
“很简单，先解我之惑。前辈修为压我数头，若有所求，需礼贤下士，这才算得上公道。”
“我不是说了，有赏？”
“我不求赏赐，只求个明白。”
白衣男修又笑了一声，未有迟疑：“可。”
“前辈可知，擅入女子闺梦，在时人眼里，乃是偷香窃玉的行径？”
像是要坐实了他的罪名，冷不伶仃的，小祯身上锦缎下滑一寸，榻上腰酥脊软，一抹香脂起伏，如霏霏山峦。
似防不住她有此一问，白衣男修顿时噎哑，那飘忽人影也比之前凝实了几分。
“若非入梦，便当真是偷香窃玉的行径了。”
他叹息一声，一挥袖，帐纱如层层水波荡开，令小祯看清了他的脸。
他以白纱遮目，竟是不能视物。
白纱两指宽，长及地，穿过青墨，系于脑后，一针一线绣的是繁复咒文，像是一种禁制。
但很快，他的面目又再次模糊起来，小祯努力回忆，却是无法忆及半分。
这梦，摆明了不想让她辨明，他究竟是谁。
修仙界虽不讲究男女之防，但她提及，他便给予一个合理解释：“因心法之故，我已不能视物。无意唐突，望你见谅。若非事态紧急，我亦不想以此种方式与你相见，不必探知我姓甚名谁。”
不想让人知晓，他夜入闺梦的非君子行径？那真是爱惜名声至极了。
小祯思忖，反之，他也当真是有急事找她，竟能弃名声于不顾。
怪人。小祯重新裹好身体，总不能欺负个瞎子，遂收起调侃之心，正经发问：“前辈寻我，所为何事？”
“为你。”
“为我……嘶！”
男修虽以白纱遮目，但小祯察觉到他的强大而磅礴的神念正顺着她的经脉寸寸游走，如下银针：“你身上的魔气，已深入灵窍。”
她顿感疼痛，声气俱颤。
却知他是在帮她梳理经脉。游荡的魔气，受其精纯灵力剿灭，飞速缩回灵窍之中，近期是不会出来流窜作乱了。
待他梳理完毕，她才过河拆桥地问：“前辈总是这样自作主张吗？”
“以你练气初期的修为，维持灵魔两气的平衡，极其耗神。”
“是。我灵窍俱废，修为倒退，如今不过练气初期。那又如何？”
小祯只管犟嘴，只字不提魔气由来。
她身上的魔气不同寻常，极擅隐匿，临仙城中，高阶修士来来往往，无人瞧出她灵窍当中暗藏魔气。就连临仙城主，偶尔大驾光临，也只是叹息，以为她灵窍闭塞，资质不佳。
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白衣男修点明她眼下的危机：“以你现在的修为，还能撑个一年半载，却经不起哪怕一次采补。再拖下去，你会死。”
小祯沉默不言，继而视死如归：“我当然知道自己会死，不过是早死，或是晚死。当年……丽娘救我，于我有恩，不过躯壳一副，给她便是。”
“若是，我有令你活下去的办法呢？你可愿，随我离开问缘楼？”
小祯几欲大笑，判定他当真是她的神念演化。
不仅知她身中魔气，还道出了她内心深处的渴求。
活下去。
可她从未想过，活下去是如此艰难。
“前辈，你是要引我私奔么。”
“私奔？为何不是正经出嫁？”
“嫁人？嫁人就能让我活下去吗？”
“是。离开问缘楼，辅以灵物神丹，双修养生之法，你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魔气入窍，道途断绝，非她所愿。
小祯以为自己早已接受现实，可被人血淋淋的剖开，她才认清心底的不甘，即便知道是梦，也说出了那句——
“我愿意。”
“还有一问。你需想好了，再作答。”
很快，白衣男修提出了个她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中意，什么样的郎君？
小祯已过二九生辰，论年龄，她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父母也曾计划张罗她的婚事。
然而命运捉弄，变故快过山崩。
在她记忆里留下音容笑貌……且还活着的男修，她竟然叫不出一人之名。
白衣男修见她沉吟，也不催促。
他缓缓站起身来，推窗见月，沐浴清辉。
给足了她思考时间。
“一定要是男子么？”
“……”
“行吧。”
那就只剩来到临仙城后，问缘楼的客人了。
要在客人里，挑一个中意的出来？小祯很是犯难。
世家子弟？穿衣打扮品味是好，但过于骄奢；
宗门修士？前途明朗，但一心修炼多有乏味；
剩下一些歪瓜裂枣？穷凶极恶之徒？
她眼睛又不瞎。
总不能妄想嫁给临仙城主吧？她只是个炉鼎而已。
想得有些糟心，小祯反而清醒过来，直道这鬼梦属实厉害，堪比心魔。
她猝然反问：“前辈这问题，极为好笑，莫不是在戏耍于我？问缘楼里，男欢女爱，真情假意，我早已看尽，不日我将公开挂牌，敢问，区区下品炉鼎，又能配什么好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