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猴子(3)

    周举人发妻早年去世,继室是小商贾之女,对他温顺小意,纳了十三个妾室,家中通房丫鬟数也数不清。他夜夜辛勤耕耘,生了八个孩子,全是女娃,急得整日上火,直到九姨娘入府才得一个儿子。此时周举人快四十岁,依照之前的效率估摸着再生不出了,独苗苗宝贝得什么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有因必有果,这孩子自然长歪了。十里八乡都知道周举人的独苗周宝珍,胆大无谋,骄纵横行,出门屁股后面跟一溜家丁小厮,亏得年纪小,欺男霸女还够不上,暂时只能称一个顽劣。

    周宝珍孩童心性,整日带着一堆家丁出门,一开始自觉威风凛凛,时间久了就束手束脚,憋得慌。他十二岁那年,终于找到机会偷溜了出去,机缘巧合之下与小乞丐头子祁云峰相识,两人竟成了朋友。

    周宝珍小小年纪,很讲义气,丐帮的朋友们遭了大难,他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偷偷去了一趟青塘湖,人回来了,魂丢了。

    几人见到周宝珍的时候,他直直躺着,目光呆滞,口涎直流,一个美妇人坐在床沿抹泪,左右手各一张帕子,一张擦泪,一张擦口水。

    见人进来,美妇人泣不成声,款款下拜:“道长,救救珍儿。”

    周举人还是一副病容,板着脸摆摆手道:“妇道人家杵在这儿像什么话?去备一桌好酒好菜,别在这儿裹乱。”

    美妇人盈盈一拜,抹着泪离去。

    “六皇子,犬子一事就有劳您了。下臣实在惶恐。”

    “称我道号吧。小宋,难得有你擅长的事,去给周宝珍把脉。”李潜吩咐宋世明,白孟禾这才明白为啥堂堂六皇子出行要带个小狗腿。

    只见宋世明上前掀开周宝珍眼皮看看,又捏捏他的后颈,随后诊脉片刻,“确实是失魂症。周举人,备一盆清水,一碟朱砂,一碟至亲之人的血,我要画镇魂符,免得他三魂六魄都散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暗红的笔,笔身雕刻长串符文,密密麻麻,暗紫色流光浮于其上。

    不一会儿下人陆续备齐东西,周举人亲自割手放血,眉头都没皱一下。宋世明又拿出一张金黄符纸,符笔轻蘸朱砂鲜血,长吸一口气,腕子悬空,一笔书就镇魂符。画完自己先看一下,轻轻点头,然后左右环视。

    可惜在场的都不识趣,没一个夸他。只有白孟禾偷偷给他比个大拇指,小宋道长顿时志得意满,将符纸抖一抖,贴在周宝珍床沿。又小心翼翼把符笔洗净擦干,收了起来。

    “这就行了?”周举人有些不信的样子。

    “这哪儿行?还得把他丢的一缕魂召回来。这是招魂鼓,子时你围着宅子边敲鼓,边喊他名字,准能喊回来。明儿还得问他话呢。”宋道长递给周举人一面红色小鼓,成竹在胸的样子不怎么靠谱。

    白孟禾知道周举人肯定喊不回来他儿子了。因为她回头一看,那小傻子正呆呆看她,魂体半透明,扯着她袖口猛吸。幸亏蛇灵最近一直睡觉,不然这几近透明的魂魄多半要被咬死。

    她慢慢挪到涂山青身后,将胸前挂着的养魂玉掏出来,对周宝珍招招手,他乖乖飘了进去。涂山青瞥见她的小动作,握住她拿玉的手,眉毛一挑,白孟禾就知道他的意思是“晚上好好解释”,对他轻轻眨眼。

    *

    午间宴席摆在花厅,周举人的夫人品味高雅,花厅中造有一条细细沟渠,渠中清泉缓流,新摘的桃花点缀其中,落花流水意境极美。

    席间设两排几案,李潜自然而然落座首席,崔煜和周举人分列左右,宋世明挨着崔县令坐下,似乎有些不满。

    每张桌子旁立一位侍女,皆娉婷多姿,仪态优雅,为客人添酒夹菜。李潜桌旁的那位尤其出众,鹅蛋脸白皮肤,身材颀长,初春时节也不嫌冻,粉白纱裙飘飘欲仙,一双桃花眼妩媚多情。

    “希言道长,小女顽劣,听闻道长少年英姿,非要看上一看,没给您添麻烦吧?”周举人亲自给李潜斟酒,靠近他低声说道。

    白孟禾竖起耳朵听闲话,老头子心眼真多,上来就卖女儿。

    李潜轻瞟旁边少女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周举人,你也舍得下本钱。可惜清粥小菜本王吃不习惯。”

    白孟禾一边啃鸡腿一边腹诽,嚯,这么漂亮还嫌弃,这位六皇子眼光真高。

    近旁正布菜的少女脸瞬间通红,手上一颤,筷子上夹的鱼滚落,在李潜华美的袍子上留下星点黄色。

    周举人手中酒杯猛然摔在地上:“废物,这么点事都做不好?滚下去!”

    少女泪光点点,掩面退了下去。走到花厅外无人角落,原本缩着的背影舒展开,抬手看了看天空,柔弱的脸露出几分坚毅。

    *

    午宴结束,知道几人要去青塘湖,周举人备了三辆马车,皆宽敞舒适,为首的一辆又宽出两尺,门窗雕刻祥云莲华,由两匹油光水滑的红棕色大马拉着,一看就知道是为六皇子准备。

    白孟禾和涂山青径直走向最后一辆马车,石捕头也跟了过来。他觉得这位白道长视角犀利,想继续和他谈谈案子。

    三人正要上车,李潜伸手拉住白孟禾领子,将她提溜下来。

    “干什么动手动脚?”白孟禾对他怒目而视。

    李潜的小狗腿宋世明小跑过来,“六……希言道长要与你同乘讨论案子,你到前面的马车坐。”

    白孟禾比李潜低一个头还多,仰头看他觉得自己没气势,正好涂山青伸手过来,扶着他的手直接跳上马车,低头道:“我不想。”顺便附赠一个今天刚学到的贵人式斜眼笑。

    李潜倒也不恼,对她赔礼道:“一时情急,我无意冒犯道友。不知今夜可否过府一叙?我在城南有处别馆,别馆的厨子手艺不错,长安时兴菜没有他不拿手的。这个季节金齑玉鲙吃起来清爽。”

    白孟禾眼睛一亮,刚想答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心思一转,加倍警惕,这家伙刚认识就能掌握我的弱点,城府太深了,去他家有可能会被做成烤鸟。

    涂山青见她不答,携起她的手踏入马车,掀起帘子道:“多谢道友相邀,白道长今夜有约,不方便赴宴。”

    近旁众人面面相觑,李潜轻轻颔首,默不作声,转身独自去坐他的豪华大马车。崔县令只好跟宋世明章之岚同乘。

    深县让崔煜治理的不错,沿路屋舍俨然,商铺齐整。

    白孟禾一路撩着帘子看热闹,有一搭没一搭和石捕头聊天,“见过水猴子的人都怎么形容那怪物?”

    “说什么的都有,崔县令早有准备。”石捕头从怀中掏出一叠纸,给白孟禾和涂山青一人递了几张,“这是县令按目击者描述所画,有差不多一半人描述比较接近,剩下的可能是瞎胡诌。”

    白孟禾仔细看图。大周绘画多数只求意境,不追求形似,崔县长倒是有心,应该是特意画得写实。怪物毛发覆盖全身,嘴巴似乎过于宽阔,眼睛让毛发盖住看不清,手脚都有点像人,身后拖着条长尾巴,粗细介于蛇尾和巨蜥之间。有些画里,怪物的胳膊下面还有一双手,皱巴巴的只有四指,看得人汗毛直立。她可以确定这不是水鬼,除非水鬼变异了。

    三人正沉浸式看画,外面突然传来骚乱之声。

    “救命啊!怪物吃人啦!”

    白孟禾还在探头探脑,就见前方马车飞出一道人影,章之岚踏剑落地。

    “别慌,我是上清观修士。哪里有怪物?”

    “前……前面……有妖怪!追着人咬!”路人摔了个狗吃屎,此时见一人踏剑而来,急忙给他指路。

    此处离青塘湖不远,是个规模很大的桃园,平日里人烟稀少,只是近日桃花盛开,许多人来踏青赏花。

    几人均下了马车往前方赶,一个人逃命似的狂奔而来,见他们身着道服,扯着脖子喊:“道长救命!水猴子跑到我的桃园里了,忒吓人了!把我好好的果园糟蹋得乱七八糟!造孽啊!”

    “水猴子?现在何处?”崔煜紧张问道。

    “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可怜的桃园,怎么遭了这等祸事!仙人救我!”那人见章之岚御剑而起,原地跪拜,末了弱弱补一句,“别碰坏了桃树……”

    桃园里正在下一场粉红雨。桃树瑟瑟摇晃,来赏花的人乌鸡似的乱窜,一地花瓣零落成泥,怪不得那果园老板痛心疾首。

    几人分头去找,白孟禾和小狐狸一路。花海中穿行,春风温柔,落英缤纷,白孟禾东张西望,不经意间涂山青的侧脸落入眼眸。他似有感应,回首一笑,人面桃花相映,她有些心猿意马。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近旁桃花波浪一样起伏。

    涂山青一个侧身挡在前面,白孟禾跟在他身后,双手下意识放在他背上。走进旁边岔路,正撞上怪物——一只头很大的巨型两栖动物。

    怪物头像青蛙,身子像蜥蜴,尾巴却很短,与水猴子画像有几分相似,又不大像。鳞片鼓鼓囊囊,紧紧挨在一起,凸出的淡绿眼球里全是清澈的迷惘,舌头无意识吐出,分叉的舌尖歪在一边。

    涂山青拔剑,两方静静对峙,半晌,谁都没动。

    “这家伙和崔县令的画像有点差距。”白孟禾附在小狐狸耳边轻声道。

    涂山青耳朵微动:“要不要先捆起来?”

    “看样子攻击性不怎么强。来的路上光听说怪物咬人了,一个受伤的人都没见到,真是水猴子吗?”

    “说不好。”

    “对了,章道长刚刚御剑飞行你看见没?你也用剑,怎么不会御剑?”

    ……好家伙,话题转得真快。涂山青无言以对,总不能说是为了骗你当坐骑吧?

    二人还在咬耳朵,后面突然传来宋世明的声音,“找到了,在这儿!”

    李潜从天而降,脚下踩的不是飞剑,是一只翠绿纸鸢,在桃花海中飘然而至,万花丛中一点绿,仙人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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