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没有按原路返程,反而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两人并排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白穗是因为疲惫,半阖着眼休息;白成洲则是有点局促,和女儿太久没见,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车里的空间很大,摆放的物品种类齐全,皆被秘书收拾得整整齐齐。他打量着车里的装饰,有些迟疑地问:“穗穗,这车......不便宜吧?”
“我自己赚的钱,你放心。”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倒也没觉得不耐烦,认真解释起来,“现在咱们家里不穷,除了我,小禾也有自己的工作了。”
“小禾......是白禾。”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似乎才想起自己有这么个儿子,有些不确定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现在才十五岁,应该还是上学的年纪。”
“他去拍电影了,所以暂时休学。文化课我私下找了老师给他补,进组也跟着,尽量不让他落后太多......”
一说起弟弟,白穗的话就不自觉多了起来,神态也柔和了许多。
见他听得认真,她又陆陆续续讲了许多白禾的趣事。
白成洲只安静听着,神情专注。
他没问为什么白禾今天不来接他,或许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对这个儿子不住。
毕竟他离开他们的时候,白穗十五岁,白禾才五岁,感情淡漠也是正常。
白穗挑了些轻松的事讲,略过了许多艰难,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背后的辛酸。
他不愿想,或许也不敢想,在他缺位的这八年里这两个孩子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眼下看着是混出头了,可八年前,他们不过是两个柔弱无依的孩子。
甚至还寄人篱下。
“这些年,苦了你们姐弟了。”愧疚如同迭起的海浪将他重重包围,他的声音干涩,“是爸爸对不住你们。”
白穗对过去的一切早已看开,故而神情平淡,“曾经欠下的债我已经还清了,你也已经得到法律制裁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好。”白成洲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扯起一抹笑,“爸爸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座墓园前。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鸟鸣清脆,雾霭氤氲,连绵的山和烟青色的天空融成一片,松柏青苍沉默伫立。
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呜咽,他望着熟悉的景象,潮水一般的记忆扑面而来,眼里不知不觉已有了泪光。
他的手抑制不住颤抖,激动地扭转头:“穗穗,这、这里是......”
白穗看着失态的父亲,没说话。
秘书从后备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花——是用玻璃纸精心包裹的粉白康乃馨,新鲜馥郁,花瓣上还沾着清新的水珠,由她亲自递到父亲手上。
“爸爸,去看看妈妈吧。”她莞尔,“带上她最喜欢的康乃馨,我在外面等你。”
他紧紧地抱着花,哽咽地说了句“好”。
远去的脚步声蹒跚又急切,甚至显得横冲直撞。白穗抬头望天,发现脸上不知何时沾了几滴水珠。
她伸手摸了摸脸,手心湿润,后知后觉感受到初春的凉意。
一件外衣适时披在她肩,秘书温和的声音响起,“白总,天冷了,您注意保暖。”
她瞥了她一眼,突然道:“唐秘书,等这次回去,我给你加工资。”
“谢谢白总,白总大气。”秘书小姐笑得很矜持,努力保持内敛。看似一本正经,但上扬的声调暴露出她的兴奋。
见她这样,白穗原本沉重的心情忽的轻松了许多,缓缓勾起唇。
可能是因为刚加了工资,在兴奋之余,唐秘书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白总,刚才您为何不和白先生一起进去?”
她垂眸:“或许,他更想单独和母亲说说话。”
唐秘书有点懂,却又不是特别懂。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为了不显拙,她会保持安静,给老板留下思考空间。
白穗拢了拢身上的毛呢外套,将冷风隔绝在外,身体也逐渐有了暖意。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适时响起。
她看清来电显示,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不是说忙吗,怎么还有时间打电话?”
她的语气暗含揶揄。
白禾有些尴尬,伸头探了眼外面,确定没有人来就开始嘴硬,“我只是关心一下姐姐而已,我可听话了,再忙也不能忘记和姐姐保持联系。”
“哦。”白穗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她也不主动说话,任时间一点点流逝,等着白禾主动开口。
她知道小禾是个藏不住事的急性子。
果然,打了几圈太极,对面还是忍不住了,竟主动提起了白成洲,“姐姐,你现在接到他了吗?他......还好吗?”
“不太好。”大孝女白穗望着墓园,身体半靠在车门上,姿态慵懒,一手插兜一手回话,“人老了头发也白了,没了那股精神气,人瘦得可以看见骨头,还不知道有没有病,待会还得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
“啊!”他惊呼,语气下意识带了些担忧,“难道是没吃饱饭?要不待会先带他去吃顿好的吧。”
似乎对这个爹也不是一点都不在意。
白穗心里有了数,懒得再跟他兜弯子,直接问:“你什么时候回江市?”
“我......”对面被她问的一愣,嗫嚅几声,“我现在还在忙,忙完了就回。”
他还是在逃避。
小男孩那点别扭又敏感的心思,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的纠结,她瞧的一清二楚,却又不想逼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只有两人真正见面说开,才能解开这父子俩长达十多年的心结。
于是她只说:“那你注意身体,工作要适当,别让自己太累。下次回来要提前跟我说,给你做你最爱的糖醋小排骨。”
在一边当隐形人的唐秘书偷瞄了她一眼,心想白总照顾人有一套,就是自己做不到。
听姐姐这样说,千里之外的白禾眼睛蓦地一红。
他躲在化妆间里,强忍着哽咽,重重地“嗯”了一声。
外面经纪人的声音响起——
“阿禾,再补个妆,待会准备要上台了......你躲在里面干什么呢?”
“知道了,我这就来!”他有些心虚地捂住手机,大声回应。
在快速和姐姐话别后,他将手机小心藏好,整理了一下头发,掀开帘子就往外面走去。
他可是要赚钱养姐糊口的。
......哪怕姐姐现在根本就不缺钱,他也不能放松。
*
墓园里。
白成洲将花放在桌案上,自己找了块干净的石板坐下。
刚下过雨,唐雅柔的墓碑被水洗得镗亮。
水色模糊了碑上的照片,淡淡的笑容隔着一层雾,让人看不真切。
除了刚刚才放上的康乃馨,案上还有几束半枯的白雏菊。四周清净无尘,植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来打理。
“雅柔,这么久没来看你,是我的不是。”
他怔怔看着墓碑上熟悉又陌生的笑颜,胸中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
在孩子面前,他总是要伪装的,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这是身为父亲的最后一点尊严。
但一旦安静下来独处,面对着早逝的爱妻,积年累月的感情就压抑不住了,一瞬间涌上心头。
他像疯了一样又哭又笑,想用酒精麻痹自己,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不得不保持清醒。
雅柔也不喜欢他喝酒,他想。
妻子的照片定格在了她最美的瞬间,回忆汹涌而来。白成洲有些怀念,颤颤巍巍地用手抚摸墓碑,哭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一定会后悔嫁给了我,我还是成为了你最讨厌的那种人,对不起。”
他用双手捂住脸,在女儿面前强装的平静此时已溃不成军,“真的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也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我做错了太多事......”
这八年里,他有太多话想亲自对她说,现在终于有机会一次性说个畅快。
哪怕妻子嫌弃他扰了她的清静,他还是要说。
一只燕子在天空盘桓许久,最后找了根电线落脚停歇。那双豆子眼就这样盯着底下哭得上接不接下气的男人,神情疑惑。
动物需要宣泄情绪,人也一样。有些东西就像沉默的火山,看似稳定,实则每一次隐忍都在为最后的爆发蓄力。
而有些事,只有真正说出口了才会释然。
白穗深谙人心,也很懂得这些道理,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反而不知所措了。
就好比现在。
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霍凌焰。此时她父亲正在墓园里和她母亲诉衷肠,而她在墓园外撞见前男友——还是她当渣女主动甩掉的前男友,不得不让人感叹世事无常,出门不利。
阔别多年,记忆里那个稚嫩骄傲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冷冽俊美的青年。
他的头发略长,狼尾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耳垂坠着颗银色耳钉。
额前的碎发没有遮住漂亮的眉眼,他的眼睛像半合的扇面,抬眼时似有清光浮现。面色苍白,唇色却格外的艳。
本是惊艳无比的长相,却因为神情寡淡疏懒,显得高傲且目下无尘,让人难以亲近,只得敬而远之。
出神间,唐秘书已经尽职尽责地冲上来,挡在她身前拦住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表情警惕。
场面剑弩拔张。
“好久不见,老同学。”哪怕大脑一片空白,她还是保持住了面上的冷静,不动声色地寒暄。
就像偶然见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同学一样。
霍凌焰死死地盯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好久不见,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