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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神师(二)

    南齐二十五年,冬月初八,未时尾,白夜长,雾渐浓。

    萧禾说完这句话以后,帐篷中陷入了无尽沉默。

    不知是被她的话语恐吓到,还是出于什么其他原因,少年无言良久,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垂头错开视线,目光却落到了自己缠满纱布的上半身。

    其实他伤得并不重,但奈何不了伤口繁多,且血流不止,尽管已经被救治处理,整个人依旧是昏昏沉沉,腿脚发软。

    借着身后三柱线香的微弱光芒,萧禾望清床榻上那瘦弱少年郎的稚嫩侧脸,眸光流转不定,似有所想。

    少顷,立于她左肩上的那只松鸦发出一声清脆鸣叫,这动静打破了帐中凝固的氛围。

    紧接着,帐外的某处响起了李珃洪亮得可至方圆十里的大嗓门,以及一些模糊人声。

    少年立刻抬眸看向另一侧的萧禾,却见后者神色自若,甚至还有心情抬手抚摸肩头那只小鸟。

    少年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在即将出声的一瞬间闭上了嘴,依旧选择保持沉默。

    他觉得远处传来的某个人声很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正当少年思索的时候,却见萧禾从容地朝床榻走过来,又淡定的从自己袖中掏出一把精巧匕首。

    就在刀刃出鞘,刀锋距离眼下不过三寸时,他终是忍不住开口了。

    一开口便是嘲讽至极:“我很好奇,南齐到底予你些什么条件?在北越如此大开杀戒,你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然而萧禾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一言不发,显然并不想辩解什么。

    少年一双形状漂亮的浅瞳中满含嘲弄与不屑,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回看萧禾,似丝毫不惧生死,“大名鼎鼎的术士萧禾,也不过如此。”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见寒光乍现,冰冷刀锋从自己脸侧划过带起一阵厉风,尖锐的鸟鸣伴随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格外刺耳,而他却是丝毫不觉痛意。

    少年眼睫轻颤,垂眸看向那只置于柜面上的修长细手,刚才这只手执香时有多美,如今便有多惨不忍睹。

    刀尖完全没入手掌中,手背皮肉外翻,鲜血顺着指尖四流,伤口深可见骨,光是看着便觉是莫大疼痛。

    少年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萧禾却仿佛毫无痛觉,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直接将匕首拔了出来,许是刀力太猛,刺入了柜面三分,她拔出来的时候费力太大,又把伤口连皮带肉扯下来好大一片。

    血流得太多,染得床帘艳红一片。

    萧禾就这么举着伤手,对着肩头上的不停扑腾着翅膀、好像十分急切的松鸦,温声道:“回去吧。”

    松鸦轻鸣一声,绕着萧禾身边飞了两圈,最终飞出了帐篷。

    这声少年终于回过神来,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似乎不太理解眼前的诡异情况。

    萧禾弯腰拾起身旁方才给少年包扎用剩的纱布,连血都不止,就随手捆了两圈。

    然后那少年就眼睁睁望着她披上外袍,从容不迫地走出帐篷。

    …

    李珃一路狂汗不止,生怕自己成为第一个因为嗓门太大而惹怒太子的下属,不过好在太子殿下今天心情颇佳,一路上都在听百户陈悟汇报这些日子里所消耗的营地库存。

    待到拐弯,完全看见了那顶所属于萧禾的帐篷,李珃又止不住心中紧张,扑通一声就朝太子跪了下来,声量也不由自主加大。

    “太子殿下,萧姑娘方才回来的时候说乏了,不希望听见旁人吵闹,所以属下斗胆把闲杂人等都驱赶了,只留下两个侍卫值守,如今正值战时,实在理应不该,还请殿下责罚!”

    作为他的直系下属,陈悟当即也跟随着跪下。

    听见这话,太子齐衡的脚步顿了顿,转头望了过来,沉吟片刻后微笑道:“李校尉,你何错之有?又何谈责罚?你们二位快快请起吧。”

    李珃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来正欲说些什么,就闻齐衡又继续道:“对了,你可还记得萧姑娘何时回来的?”

    李珃假装思索了片刻,才犹犹豫豫道:“没多久,就一炷香的时间。”

    陈悟身体微不可言的僵住了,借着余光瞥着李珃,却并无开口说话之意。

    因为他清楚的记得,萧姑娘明明已经回来快近一个时辰了。

    虽然不知道李校尉为何要蒙骗太子,但他坚信校尉定有自己的打算,他只需保持口径一致便可。

    齐衡依旧保持着那笑容,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李珃,似乎在掂量着这话的真假性,过了好一会才接着问道:“孤不在的时候,她回来过几次?”

    李珃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暗自咬紧牙关打气,一口咬定道:“自从五日前殿下带兵出征后,萧姑娘就今日回来过一次,正是方才。”

    齐衡抬手拍了拍李珃的肩膀,人却是转头对着陈悟问:“你家校尉说的话可真?”

    这个问题李珃确实没说慌,陈悟也只在今日见过萧禾,于是他毫不犹豫道:“回太子殿下,正如李校尉所言。”

    可下一刻,齐衡唇边笑容却变了味,神色淡然,不知所想,道:“这就奇了怪了,孤昨日傍晚便派人去请她一同回来,可派去的人却回报说她已独自返营,赤水河战场离这里不过区区百里。”

    李珃和陈悟脸色唰白,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顿生不妙。

    “按理说,她应该今早就到了营地,怎么李校尉却说….她只比孤快一炷香?”

    “到底是谁在撒谎呢?”

    齐衡手指向陈悟,故作惊讶道:“是你?”

    陈悟连忙摇头,“卑职不敢!”

    齐衡颔首,又转向李珃,语气跌至冰点,如同催命鬼魅:“是你,还是萧禾?”

    哐当两声,李珃陈悟一同跪地叩首,异口同声道:“属下们不敢蒙骗!更是万万不敢污蔑萧姑娘!还请太子殿下明鉴!”

    齐衡轻笑一声,听不出心情好坏,口吻惋惜道:“本宫近有耳闻,都说军中人人不敢得罪萧禾,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正当李珃再要辩解时,一道熟悉的沙哑音色在不远处响起,打破了这难堪的局面。

    “太子殿下既要兴师问罪,何不亲自与民女对峙?”

    齐衡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看去,脸上的可怖表情早已在转身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便是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他温声打趣道:“孤只是与手下开玩笑罢了,姑娘莫要气恼。”

    萧禾站在帐篷门前,白氅被寒风吹起弧度,恰好露出了右手上沾满鲜血的纱布。

    齐衡目光一凛,快步走了过去。

    他语气有些急躁,好似真心实意地在关心萧禾,“这是如何弄的?谁弄的?”

    说着,他便想伸手握住萧禾的手腕,仔细察看伤势,却被萧禾轻巧躲过。

    齐衡抓了个空,手停滞在半空中片刻,才缓缓放下。

    萧禾一双深瞳古井无波,漠然无视了他的复杂目光,答非所问道:“太子殿下,民女为何提前离开赤水河战场,您心里不是最清楚了吗?”

    像是被点破了什么不能被窥视的东西,齐衡转头对着不远处依旧跪在原地的李、陈二人道:“你们回去吧。”

    陈悟连忙谢恩,拉着还在走神的李珃就一溜烟跑了。

    待到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齐衡这才回头,长叹一口气,似乎很是无奈:“表妹,何必如此?”

    “如果当时不做绝,孤就会输给沈——”

    还没等他话说完,萧禾却突然打断道:“太子殿下,民女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些北越暴民,人太多了,导致慕壬与我失散,至今下落不明。”

    齐衡怔了一瞬,随即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为什么回来晚了这件事,心中升起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这是第一次,萧禾主动找他帮忙。

    于是他又露出笑容,温柔道:“表妹不用管了,只需好好养伤,孤这就派人去找慕壬。”

    萧禾似乎不想再说些什么,转身准备回帐篷,齐衡正欲跟着进去,却不想前者再度转身,这次竟是直接抬脚往反方向走了。

    齐衡快步追上她,疑道:“要去哪?”

    萧禾头也不回,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既然这帐太子殿下想用,那民女便另择他处。”

    齐衡与她相处一年有余,自以为已经摸清萧禾的所有脾性,知晓她从来便是不喜与他人接触过密,于是当即退离此帐,“表妹哪里的话,孤不进去便是了。”

    萧禾这才停住脚步,转身往回走,齐衡目送着她,直到看见她如常掀开门帘,正准备进去时,突然开口。

    他和善微笑着,一开口却是连名带姓。

    “萧禾,此次赤水大捷,北越命数已尽,待即日回上京后,父皇会将你奉为镇国神师,拥权势财富,享无上荣光。”

    “树大招风,介时,定会有人拿程瑞之死来大作文章,借机弹劾我们。”

    萧禾站在门前,朝他侧目望来,眸光似冰,竟比这寒天雪地还要冷。

    片刻后,她的声音轻飘飘落下,却是沉得叫人心惊肉跳。

    “太子殿下当真爱说笑,哪来的我们?”

    “我萧禾从不与人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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