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无常出了胡文君住的小区，日头正晒，阳气旺盛的时刻，此消彼长，她几乎能感觉到身体明显地虚弱下去。
卜无常要找一家香烛店，原主行李箱里的那些所谓法器和符箓，她一早看过了，全是拿来唬人的，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卜无常想到现在手上没有可以用来卜卦的物什，她的目光从栉次鳞比的高楼建筑，到飞驰而过的车辆，又到绿化带里的绿植。
那灌木丛和花丛间生着几株野青茅。青茅叶有三脊，也被称为琼茅、香茅，生于南方江淮一带，民间认为这种草有灵性，常用它来占卜。卜无常上焦山跟着师姐学占卜的时候，学得最多的也是最主流的易占法，像这等杂占，她也只是略有涉猎。因为杂占方法诸多，她还来不及一一学下来，就已经没有人能教她了。
僵尸的心脏像是全身上下最无用的器官，尽管卜无常回忆到这儿，她本该伤怀，可那非人之心却涌不出那么细腻的感情来。
于是没怎么多想，她动作飞速地薅了一把青茅，手伸出来的一会儿功夫，太阳晒在上面，皮肉都滋哇滋哇地散发焦香味。
卜无常三两步躲到建筑阴影下。她用右手握着青茅，比照左手的手肘处量到中指指尖的位置把青茅掐断，剩下的部位从中间对折再对折，变成四段。
“奉请茅将军，茅小娘，上知天纲，下知地理，告诉我去哪里寻七返灵丹。”卜无常一边念祝词，一边从青茅中间掐到尾端，再从中间到首端。
青茅的四段分别各表示“料”、“伤”、“疾”、“厚”。
念到最后，刚好是从茅首往下剩一段，这一卦就叫“料贯疾”，料，雀也，再结合此刻日中，就是说卜无常会始终耽误在路途中不得所获，而她要找的能炼出七返灵丹的炼丹师便如同雀出巢，她将屡次和对方错过交集。此卦乃不吉之卦。
“……”
七返灵丹是一种将赤金经过七次反复烧炼到最后变成紫金色而成的丹药，在传说中可还魂返魄。卜无常本想寄希望于此丹，说不定能召回原主的魂魄回到这具身体，届时，尸变之谜或许也能迎刃而解。但从卦象来看，要找到这种丹药并不容易。为今之计，她只能自力更生，先祓除尸毒，将这具身体从僵尸变回普通尸体再说。
僵尸之身导致她现在愣头愣脑的，连还嘴都慢半拍——想到之前在胡文君家里的情景，卜无常自觉在争吵中没能发挥好，现在后知后觉地气恼起来。
这还不算什么。卜无常之所以急匆匆地走掉，是因为她当时情绪一时不能压制，竟然差点真的产生伤人之心。对于人来说，七情六欲都是寻常事，但对于她这样半人半僵，一旦有个冲动，后果就难以挽回了。好在那块玉符暂时还能镇压住这个身体，每每差点失去神志之时，玉符就会帮她平心静气。
“奉请茅将军，茅小娘，上知天纲，下知地理，告诉我转机在何处。”
“奉请茅将军，茅小娘，上知天纲，下知地理，告诉我转机在何处。”
卜无常边走边念。
若为“料”，卜无常便直走，若为“伤”，便随心选一个方向，若为“疾”或者“厚”，便退回上一个路口重新再选。
卜无常避着太阳走了一个多时辰，路越走越逼仄、越狭窄，卜无常跟着拐进了一条老街，旁边各色小店挤在一起，小吃店、纹身店、理发店、古玩摊位……最里面是一家没有任何牌匾的店铺，店门口挂着一面太极八卦镜，桃木雕龙，北面为太极阴阳鱼，正面则是双龙环抱青铜镜面，纵有往来尘土飞扬，镜面却仍光彩照人。
她停下了，本能在驱使她离开这里。
双腿的关节更加僵硬，卜无常感觉自己的膝盖都难以弯曲。就像野兽受了威胁之后会立即露出獠牙一样，她的身体越接近这家店铺，就越不受她的控制。
卜无常艰难地拖动自己的腿，往前又行进一小步。
“铮！”
低矮门廊下的那块原本安静的太极八卦镜仿佛被激怒，如剑出鞘，发出铮然嗡鸣之声，镜面似有流光溢彩，暗合震慑之意，锋锐无匹。
卜无常耳不能听，眼不能睁。但她又拖着腿往前一步，正在那八卦镜所照范围之内。
霎时间，镜面玄光大作，北面的两条太极阴阳鱼鱼开始游动，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一一俱现。
卜无常浑身衣物无风自动，渔夫帽腾然而飞，原本戴着的口罩像被什么东西切割开，也四分五裂飞散而去，露出底下眼若獐鼠、青面獠牙之容。
她伸出手，忍着皮开肉绽之痛，捏了一个三台真诀，“鸿蒙二神在上，焦山末代弟子卜无常，道号鉴心，困于此身，还请相助。”
原本卜无常走到镜下之际，周围像是隔开了一个时空，路过的人对这里的风云乍变毫无所觉，这会儿卜无常报完家门，八卦镜陡然停滞住，似乎在迟疑，两条阴阳鱼比之前还忙碌地转来转去，卜无常和它对峙了一会儿，便见玄光暗淡下去，遮云四散，她渐渐又能听见街上的人声。
店里面的人像是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渐近。
……糟了！
卜无常忽然想到，她的帽子和口罩没了！
她下意识望向八卦镜。
而它这会儿心虚似的，转了个圈，拿背面对着她。
两条鱼互相拱了拱，又装死，一动不动。
卜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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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正和门外着装怪异——上身皱皱巴巴的肥大外套，头上还裹着块大红围巾，遮住大半张脸——的卜无常对上眼。
“你谁啊？哪里来的？”他瞪着卜无常，还时不时紧张兮兮地瞅几眼现在已经没动静的八卦镜。
刚才紧急用五鬼般运术从隔壁偷了块头巾的卜无常：“……小道长，我是茅山来的，来找点材料。”
“茅山来的？真的假的？”他不怎么相信，又继续盘问，“你是哪一派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刚才来的吗？”
卜无常上前一步。
小道长急的快跳起来，“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卜无常却只是凑近照了照八卦镜，“你这镜子挺好的，卖不卖？”
“当然不卖了！……咦？”小道长见那八卦镜真是照了卜无常而没有反应，才走出来一点，摸着脑袋在那嘀咕，“真是奇了怪了……我刚才明明听见八卦镜在响呀……”
“会不会是这八卦镜年头太老，已经坏了。”卜无常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可能！”小道长不假思索反驳。
同一时刻，那八卦镜陡然“嗡”了一下。
“看，它又响了。”卜无常提醒说。
“……回头我让师父来看看吧。”小道长这回也有点不确定了。
“可以卖给我。”
对方无语了，“你想得倒美……算了，你先进来吧。”
小道长让开路，把门户敞开，“刚才对不住了。主要是最近不太平，哦对，你说你是茅山的，应该也知道怎么回事吧。”
“谨慎点是好事。”卜无常跟着走进去，入门处是一些香烛，天地银行的纸币。
再往里走，墙上挂着三清画像，画像前摆有法坛，隔着一道黄幡，隔壁几个陶制的丹炉围成一圈，其中一个在冒着烟，旁边是一个中药店里常见的药柜，柜子里放着炼丹原料。
另有一张八仙桌摆在窗前，正对东方。卜无常打眼望去，桌上横七竖八的，都是画废的符。
“这是我练习用的！”注意到卜无常的视线，小道士红着脸把他画废的符收拾起来。
“你这儿有土砂吗？”卜无常问。
“啊？”小道士皱着眉，纠结说，“有是有，你要那玩意儿干嘛？”
一般炼丹原料就是八琼，也称八石，即朱砂、雄黄、空青、硫磺、云母、戎盐、硝石、雌黄。而土砂，则被认为“俱受浊滞不真之结而成砂”，“混沌无精光”，是一种劣质之砂。
炼丹的时候炼出的杂质，就是这种土砂，因为人不能食用，所以这种砂一般都直接扔掉了。
可是对人来说没用，对僵尸来说刚刚好。僵尸五行属土，二者属性相合，卜无常正好借这土砂练成的丹药吸收体内尸毒，至少可以先恢复人类的样貌，出行方便一点。不过这种方式也治标不治本，
只是暂时将体内现有的尸毒排出来，但还是要想办法遏止根源，阻止这具身体在行僵飞尸之路上越走越远。
卜无常还在想法子，小道士已经抱出了一个小土罐，“喏，这里面都是土砂，我本来正要去扔的，你刚好来了。”
“多谢。”卜无常点点头，没有伸手去接，任小道士放到旁边，“再借个丹炉一用。”
“成吧，你用吧。”小道士大方同意了，“那我去里头接着画符了哈，有事叫我。”
小道士说着，打了个哈欠，从黄符纸底下抽出一本漫画书，往屋子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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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无常见人没影了，才敢从口袋里把十根青黑的手指抽出来，伸着食指，六七厘米长的、硬如钢铁的指甲探进罐子，取了两指甲盖的土砂放进炼丹炉，再抽开一个抽屉，取半两石盐，配以马牙消这种阴性药物制服砂中阳毒。
卜无常读过的丹书不计其数，但丹药是一颗也没练过。她寻思着，应该和做饭也差不多……吧？
于是她给丹灶点了火，就坐前面打扇煽火。扇着扇着，发现久不见烟。
卜无常忍不住打开盖一瞧，里面的原料混合成一些褐黑色的东西，如同松散的泥巴一般扒拉在炉底。
哪不对呢？……对了！做饭该加水，她这竟放了些土啊石啊之类的，可不凝结不起来。
卜无常四下一望，见八仙桌下有一瓶酒，她提起来打开盖子一闻，是牡荆酒，往丹炉里刚灌上一半，炉灶里的火“刷”地一下往上窜。卜无常还没来得及盖上炉盖，那火又熄灭了。
她往里一看：这回成了！只有一颗黑中泛紫金的小药丸静静躺在里面。
砂化为金。和她看过的丹方上写的一模一样！
卜无常抓起丹药酒往门外走。
她打算找个人少的角落将尸毒排出去。如果在这个香烛店的丹房里留下痕迹，说不定会被那个小道士口中的师父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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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老街上的熟食店顾客多了起来，一些刚下班的人来买点熟食带回去一家子吃，小孩子也放学了，三五成群地背着书包打打闹闹结伴回家，一户户人家家里灯亮了起来，照亮了一部分因没有装路灯而显得格外昏暗的道路，另一部分，隐没在寂静无声里。
刚打包了一份烤冷面的小伙子哼着歌从巷子里穿过。
“你与我先谈养心殿，后拜瀑淋身～”
“嘎吱嘎吱。”
“为什么不记得……所有的爱～”
“嘎吱嘎吱。”
“为什么不明白～”
“嘎吱嘎吱。”
小伙子声音越来越小，他困惑地摘下耳机。
“嘎吱嘎吱嘎吱——”
他踮起脚尖，寻着声音走过去，只见一个背影趴在垃圾桶边上，那人头上还围着块方巾，分辨不出是男是女，还不断传来奇怪的声响。
……好可怕。
这一刻，他的脑子里突然回忆起无数恐怖故事。
什么垃圾桶里的碎尸，什么食尸鬼，什么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小巷。
可是他的手和脚好像有自我意识似的，他双股战战，抖着手拍了拍那人的背。
那人身体一抖，脑袋缓缓、缓缓地转了过来。
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眼睛甚至反射着莹莹绿光。
“……”
“啊啊啊啊啊啊啊！别吃我啊啊啊！”小伙子闭着眼举着手机乱挥。
“……我要是你，我就会睁开眼睛看一眼。”卜无常无语地冷眼看着眼前这人的无效攻击。
“诶？”他眼皮小心掀开一条缝，手机屏幕的亮度虽然比较低，但还是能看出眼前的女孩明眸善睐……他刚才眼花了？
他忍不住又打开手电筒对着眼前的人上上下下一照，嘿，脑袋是脑袋，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还真是个人！除了穿得奇怪了点，但还是个挺标致的小姑娘！
“哎呀，你还真是人！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你在我背后拍我，难道不是你比较吓人一点吗？”卜无常反问。
“……你说的有道理。”小伙子滑跪认错。
“下次别随便从背后拍别人了。”卜无常说完扬长而去。
小伙子愣了愣，等她都走出小巷了，才想起来——这个女孩刚才在垃圾桶里干什么呢？
他刚才被她一呛，完全忘了这事，这会儿回过神来又有点害怕了。
“该不会是抛尸吧……”小伙子打着手电筒往垃圾桶里面看，几个垃圾袋敞开着，都是些纸巾、水果皮、扔掉的作业本，没有他想象中的可怖场景。
他松了一口气，“嗨，这一天天的，就是自己吓自己。”
又哼着歌回家去了。
一枚黑色泛着青光的长指甲悄无声息地挂在他的袖口。